如果把今晚的相見,比作魔女為不二準備的一場饕餮盛宴。


    那麽,之前所有敘舊、調侃、贈書等等鋪墊,都是開胃的涼菜甜點。


    直到最後兩句,輕描淡寫地提起秀秀,這場盛宴的主菜才要陸續端上來。


    不過,開胃菜顯然沒有起到開胃的效果。


    不二已然覺得自己的胃快要受不了,消化功能也不複往昔之勇,無福享受她用心良苦準備的大餐。


    但菜已上,魔女的麵子要給,總得嚐上一兩口。


    不二回思魔女最後說的兩句話:“她為什麽會跟著你來到這裏?”“你對她好像很著緊呢……”


    顯然第一句容易回答一些。


    便從方敏帶著秀秀來雲隱宗幹事說起,把掌門囑咐自己好生招呼秀秀,後來宗內派遣任務,秀秀又主動提出跟著自己到西南查探靈脈的事情,大抵道了出來。


    說的時候,盡量輕描淡寫,隻談公事,但說完了,還是提心吊膽的,知道此事難以善了,姑且走一步看一步,隨機應變。


    魔女認真聽著,一句不落地通通入耳。


    心中反而長歎一聲。


    鍾秀秀和魏不二的關係非比尋常,她自然曉得。


    但具體到了哪一步,究竟是朋友的關係,或是更深一步,還需要進一步確認。


    她先前說的兩句話,每一句都暗藏玄機,便是不著痕跡地試探。


    倘若不二可以坦然回答後一句,告訴自己為什麽著緊秀秀,那便說明他尚且光明磊落。


    但倘若選擇避難擇易,回答第一句,便說明他心中已然有了鍾秀秀的位置。


    再加之不二言語中,種種避重就輕,不時一帶而過,許多虛虛實實,更證明他已不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問題。


    事至於此,對於魔女而言,根本無須再做試探。


    “魏兄,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務必要告訴我實話。”她思量許久,忽而開口說道。


    “什麽……請講罷……”


    不二本能覺得不妙,以至於應答的話出口時,已然遲了片刻。


    魔女忽然走到紙窗邊,輕輕將窗扇推開,將午夜徐和又明朗的月光大大方方迎了進來。


    她早已除去了麵具,月光如脂粉薄霜撫在她的臉上,如雪樹銀花,晶露瑩葉,整個人美的脫塵絕俗。


    不二呆呆瞧著,心道厲害了,人間哪有這樣美麗的姑娘。


    隻怕是天上的神仙走錯了路,誤落凡塵,否則自己哪有這樣的眼福。


    這一刻,他終於發現自己在世間所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原來就在此處。


    什麽唯夢公主,什麽李雲憬,她們的模樣瞬間在腦子裏淡化,容顏美貌的排位通通往後退去。


    魔女則舉目,目光略過院中的風景,正直瞧向秀秀的屋子,仿佛看見了對方沉於夢中的模樣。


    “我想問問你,”


    她忽然轉過頭來,微微一笑,仿佛含苞的花兒在夜裏猝不及防地驚豔綻放。


    “你覺得,鍾秀秀好看,還是我好看?”


    不二聽得心頭直跳,心想不僅這朵花開得猝不及防,這問題也叫人措手不及。


    稍作思量,或者也沒怎麽過腦子,下意識回道:“自然是你好看一些。”


    說完,才覺得在此時此刻,自己隻要還長腦子,便隻能如此回答。


    魔女聽了,心情大好,眼含笑意,低頭伸手撫弄自己的發梢,目光在發梢和地上的月光間遊離,不知在想什麽。


    忽然抬起頭,緩緩說道:“那我再問問你,如果我和鍾秀秀不高興,不喜歡,互相看不順眼,兩個人打起來,你要怎麽辦?”


    她一邊說著,一邊深深凝望不二的臉龐。


    眼睛像深秋月下的泉水,清澈又夢幻。


    這句話問得毫無由來,讓不二乍聽之下,根本摸不著頭腦。


    少許,才明白過來。心想這句話的厲害之處,便是她話裏麵問的是他怎麽辦,而不是他要幫誰。但他的態度,卻一定會在回答中明確和袒露。


    不二反問她:“你們倆個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打?你先前還不是說,你見到鍾師妹,心裏十分喜歡,覺得十分投緣。你還說,因為不能與她結交,覺得可惜至極,一直抱憾至今……”


    “這樣糊弄鬼的話,你也相信啊。”魔女嗤嗤笑道:


    “你到底傻不傻,我為什麽要喜歡她啊?因為她長得好看麽?我又不是風流成性的公子哥……”


    她說著,幽幽的目光上下打量不二,仿佛暗指不二一定可以勝任公子哥的稱謂。


    “實話告訴你,我最討厭好看的姑娘,尤其是你身邊的漂亮姑娘。她們任何一個,我都喜歡不起來。”


    說著,又瞧向秀秀的屋子:“我是角族,她是人族,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別說打起來,便是她殺了我,我殺了她,都再正常不過,何談無緣無故?”


    不二聽了,心頭猛地一沉,忽然想起剛入昆彌城,方到尋緣客棧時候,自己看到的那場“禍至心靈”幻境。


    便連忙瞧向魔女的手,隻見那雙手潔白如雪,似玉雕成,與幻境中殺死秀秀那女子的手幾乎一模一樣!


    他渾身一激靈,方才的猶疑和不定通通散去,隻覺得背上有些發涼。


    當即神色一肅,沉聲問魔女:“你真的想殺她?”


    魔女聽他說的鄭重,也不敢再去調笑,認真想了一想,才回道:“倘若是之前,我不知道你們兩個的關係,我看見了她,便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想方設法殺了她。而且越快越好,絕不留半點餘地。”


    “為什麽?”


    “這還用問麽?”


    魔女笑道:“在傀蜮穀中,破壞我苦心經營大計的,一共有三個主犯,一個是你,一個是魁木峰,還有一個便是鍾秀秀。便是緣此,我也不能放過她。更何況,鍾秀秀聰明絕頂,心機深沉,日後修為增進,到了西北戰場,定會成為我角族大敵。我若是不將她扼殺於繈褓之中,豈不是白白辜負了我吃得這一個大虧?”


    不二聽了,心想那日在幻境中見到的凶徒,果然是魔女無疑。


    如果按照先前的軌跡進行,想必是自己離開客棧不久,秀秀也出了門,卻正好碰上了魔女。


    之後,她趁夜入室,悄然擄走,城外殺人,毀屍滅跡,便是一氣嗬成。


    這叫他不由地慶幸,可怕的結果總算是可以預知的。否則,兩個與自己關係最為親密的女人,一個殺了另一個,他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說的是之前……”他接著問道。


    “自然是之前,至於現在麽,”魔女麵色冷冷道:“我還是想殺了她。不過,我知道她救過你的性命,我便是再不喜她,也不會出手的。”


    不二這才鬆了一口氣,也終於明白,為什麽在此院中相見後,那“禍至心靈”的幻境為何再未出現。


    心情轉瞬間放鬆下來,麵色一緩,反而與魔女開起玩笑:“要說壞你大計者,我算頭一個,你要不要把我也殺了?”


    魔女笑道:“想得美。你罪大惡極,隻輕而易舉殺掉,豈不是太便宜了?有朝一日,我要抓住你,將你永遠關在起來,時時刻刻監視你、嚇唬你、折磨你,看你倒黴的可憐樣,方能叫我出了這一口惡氣。”


    不二知她是在開玩笑,便裝可憐:“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是饒了我罷。”


    魔女卻無意與他玩笑,輕輕搖了搖頭,正色回道:“我饒了你,誰來饒了我?”


    “饒了你?”不二聽得有些不解:“你又沒有犯錯,何須別人來饒你。”


    魔女抬頭,望著他:“我犯了彌天大錯,還犯得心甘情願、無可救藥,連我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說話間,臉上的神色堅定,又似乎有些難過,讓人看得直想安撫垂憐。


    不二正有些不解,不知該說什麽。


    她又忽然把難過的神色一舉退去,換上了方才戲謔的笑容:“說正經的,你不要打岔!說了半天,倒把我饒了進去。你告訴我,如果我和鍾姑娘兩個人互相看不順眼,不高興,不喜歡,打起來,你要怎麽辦?”


    不二聽罷,心想終歸躲不過這一遭啊。女人的記性也真是好,你便是把她帶到九霄雲外,她也不會忘了先前找過你的麻煩。


    此刻退無可退,逃無可逃,隻好閉目沉思。許久,終於開口答道:


    “我該怎麽辦?”


    他搖了搖頭:“我誰也不會幫,也一定不會讓你們兩個打起來,不會讓誰無故地傷害誰。”


    魔女歎了一口氣:“你想的倒是挺美,隻怕到時候,我們身不由己,非要拚死相抗,才能罷休。”


    不二笑道:“你們兩個沒有生死之仇,又不必非要爭個你死我活,爭得世上隻能剩一個。”


    “世事無常,凡事未必,”說到這裏,魔女忽然笑道:“萬一正好被你這張烏鴉嘴說中呢。”


    不二便回道:“如果你們一定要打,我就站在你們兩個中間。你們扔給對方的招數,我第一個去接,而且是全不作防地往上湊,用肉身去抗。你們兩個若是憎厭我,想殺了我,永遠不想再見我,那便盡快開招。”


    魔女忽然覺得不大好受,半晌才冷冷說道:“你誰都不想傷害,便隻能傷害自己。但隻怕到頭來,三個人都要遍體鱗傷。”


    她的話,不二聽得一知半解,再一次不知該如何應答。


    但她言中有莫大的悲傷之意,仿佛夜裏海邊的水浪一陣陣、冰涼涼地拍打過來。


    不二就是海邊的岩石,被海浪沾得一片濕漉漉。


    一時也張不開口。


    少許,卻忽然打起了精神,灑然笑道:“隻需我多承擔一些,把所有的傷都加在我身上,便不會讓你們兩個受傷了。”


    “你想的倒是美。”魔女心中暗道。


    末了,又久久無言。看著他臉上平和又灑脫的笑容,仿佛看見清晨時分,太陽從東邊緩緩升起的樣子,涼涼的海邊漸漸有了些溫度。


    便在此時,忽然聽見院中響起了吱的一聲門響,接著遠處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一步兩步,正是向魔女的屋子走過來。


    “糟糕!”


    不二當即嚇了一跳,下意識以為是秀秀。當即扭頭看屋子裏,連連踱步翻騰,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魔女見他這幅窘迫的模樣,倒是有些好笑:“我一個姑娘家,都不怕被人捉奸,在這裏好好站著。你倒好,嚇得跟耗子一樣亂跑,還說你膽子不小?”


    不二額頭冒汗:“別說了,你趕緊把麵具帶上,要不然可就出亂子。”


    說著,忽然找到床底下,看見裏麵有道寬縫,便撲下身子往裏麵使勁直鑽。


    結果鑽了一半,才發現床底下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隻能容得下自己半個身子。


    隻好再掉頭往外麵爬,正好人被床板卡主,費了牛勁才鑽出來。


    魔女低頭瞧他,隻見一半身子和腦袋全是灰塵,仿佛在土堆裏滾了一圈,便忍不住開心笑道:“傻了吧,本姑娘的床底,也是你隨便鑽的。”


    說著,走到不二身邊,不慌不忙地拍了拍灰塵,才拉著他到了左麵牆邊的櫃子旁,把櫃門打開,隻見裏麵黑洞洞的並不寬敞。


    以不二的個頭鑽進去,隻怕得窩成個蘑菇,才能放得下。


    “有點小啊。”他說道。


    魔女笑道:“你愛鑽不鑽,不鑽就跟我去開門,反正我不怕。”


    正說著,敲門聲便響起。不二二話不說,一縮腦袋,跟刺蝟一樣蜷了進去。


    魔女忽然湊到他耳邊小聲笑道:“你以為藏在裏麵就安全了?”


    不二大驚:“你不要坑我!”


    魔女笑道:“那得看我心情。”


    說罷輕笑一聲,才關好了門。


    轉身幾步走到椅子邊,緩緩坐下,輕輕一揮手,房門便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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