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府衙前,血腥氣依舊在彌漫。


    街道上的擁堵已經逐漸散去。


    一部分人進入了東輯事廠府衙,繼續為東廠開衙道賀。


    另外一部分人陸續離開。


    在這街道的遠處。


    有著一輛馬車,也是正隨著人群慢慢遠去。


    馬車的車廂看起來很普通。


    甚至表麵有些老舊。


    但它行駛起來,卻異常的沉穩,路上行人不少,馬車走走停停,也沒有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就連那拉著馬車的兩匹馬,也安靜的可怕。


    顯然。


    這輛馬車不是普通的馬車。


    馬車上的人,也不是普通人。


    “爺爺,今日這陸行舟,給人的感覺,除了狠辣,不像傳聞中那般沉穩,那般心思浩瀚啊?”


    馬車上的人,確實不是普通人。


    他們來自於大魏朝三公之一。


    褚國公府。


    視線朝著車廂裏麵看去。


    有著一老一小。


    老人身子有些肥胖,甚至可以說是油膩。


    即便是秋意寒涼的天氣,這額頭上,依舊有著細汗不斷滲出來。


    那脖頸的褶皺上,更是生著一些細細密密的紅點。


    像是疹子。


    他麵前擺放著一壺茶。


    但不是什麽補身的茶,而是涼茶,是特濃的涼茶,用於祛除體內熱火之用。


    這位便是褚國公。


    和徐北鳴徐國公是一個等級存在的人物。


    不過,他不如徐北鳴有名而已。


    因為這位國公爺,他沒有徐北鳴那麽正直清高,也沒有那麽多的家國情懷大義。


    他有很多毛病。


    好色。


    是尤其嚴重的一個。


    當年初封國公,便是出現過一次強搶民女,霸占為妾的事情。


    再後來。


    這褚國公府上,更是被他裏裏外外,從天下各處搜羅了幾百個各式各樣的美女,做為自己的妻妾。


    據外麵傳眼,這褚國公每天的事情,便是陪這些妻妾鶯鶯燕燕。


    完全沒有一位國公的樣子。


    而至於朝政。


    他更是不怎麽理會了。


    不過這位褚國公如此不堪,但老天爺對他還真不錯。


    褚國公府,上下子嗣無數。


    男丁二十七個。


    女子四十二個。


    絕對是開枝散葉的好手。


    相比較於徐北鳴徐國公府的人丁衰落,這簡直讓天下人都覺的不滿。


    老天爺總是對好人不好。


    對禍害太好。


    褚國公對麵的少年,其實也不小了。


    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


    他沒有繼承褚國公的那種肥頭大耳小眼睛。


    倒是眉清目秀。


    麵容清朗。


    手中一柄折扇,搖啊搖的。


    給人一種書生儒雅之感。


    這位,是褚國公最喜歡的小孫子。


    褚雨前。


    據說是一場大雨之前誕生的。


    褚國公沒什麽文化,就給取了這個他自認為很文雅的名字。


    剛剛的那番話。


    就是褚雨前說的。


    他今日陪著爺爺過來看東廠開衙。


    也有一觀陸行舟風采的意思。


    但眼見不如聞名。


    天下傳言。


    陸行舟假扮譽王,從長安到滄江口,智鬥勇鬥天下英雄。


    將無數人都戲耍於掌心之內。


    最後,又安然回歸。


    這位督主,是個聰明絕頂,心思無雙的人物。


    但今日一見。


    他殺性濃鬱,囂張狂妄,不管不顧。


    竟然大庭廣眾之下殺國子監之人,又要犯天下之大不韙,刨徐盛容父母的墳塋。


    這一連串的舉動,都讓人覺的……


    他陸行舟就是個得了權勢而亂咬人的狗而已。


    根本沒有那種運籌帷幄,掌天下為棋的既視感。


    這讓褚雨前有些失望。


    “哈哈……”


    肥胖的褚國公咕咚咕咚的灌了一大口的涼茶,一邊吧唧吧唧嘴,一邊笑著道,


    “事情呢,要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你想想,陛下,想要什麽樣的東廠?”


    “恩?”


    褚雨前聽到爺爺的這句話,搖著折扇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皺著眉頭,思量了稍許,道,


    “東廠自建立之初,便都是被皇家當作刀來用的,有事揮刀,無事入鞘。”


    “說的很對,但還不夠透徹。”


    褚國公把茶杯推到了褚雨前的麵前,後者連忙又倒上了一杯涼茶,褚國公喝了一口,繼續道,


    “這把刀,和滿朝文武不同。”


    “它做的,都是滿朝文武不能做的事情。”


    “而滿朝文武不能做的事情,都是什麽事?不合規矩,不合禮法,不合天下人心的事。”


    “這些事,滿朝文武做了,這朝綱就亂了,天下也就亂了。”


    “但某些時候,這些事,又恰恰是皇帝必須要做的事情,怎麽辦?”


    “所以隻能東廠,頂著閹人走狗的身份,來做。”


    “既然它們做的事情歸根到底,就是不合規矩,不合禮法,不合天下人心的事情,那它們用什麽手段,都無所謂的。”


    “最終隻要做成了便可。”


    “這也是皇帝給東廠諸多權利的主要原因。”


    “但皇帝給它們這麽多權利,前提,還得保證,東廠這把刀,不會傷到皇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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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需要一個信得過,而且知進退的督主,來維係。”


    褚國公說到這裏。


    把剛剛喝光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伸著那有些肥胖的大拇指,指了指東廠府衙的方向,小眼睛裏閃爍著濃濃的讚歎,道,


    “他陸行舟,當真是將這一點,做到了極致。”


    “怪不得,陛下能如此放心而重用。”


    嘶!


    褚雨前聽著爺爺的話,腦子裏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突然之間,似乎是想明白了。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急聲道,


    “爺爺是說,他之前假扮譽王走蜀線,是為了向陛下展示他的能力和手段,以得到陛下認可,而真正拿到東廠以後,他又變的這般凶殘,不顧一切,好像瘋狗一樣,也是故意的。”


    “是為了讓陛下放心。”


    “以求更大的權柄!”


    褚國公微微頷首,或許是坐的時間有些長了,他靠在了車廂的角落的靠枕上,大口大口的喘了幾口氣。


    “那這陸行舟,還真是……厲害!”


    褚雨前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了真正的讚歎,甚至是驚豔。


    能想到這些的人,就很少。


    而能做到的。


    更是少之又少。


    “他是厲害啊,不然,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從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小太監,做到這東廠督主的位置。”


    褚國公微微的閉上了眼睛,思量了稍許,道,


    “如果我猜得不錯,他或許根本不是為了做督主而做掌東廠。”


    “他是為了對付徐國公府,更準確的說,是為了對付徐盛容。”


    “東廠,隻是他的手段而已。”


    “今日他掀開那東廠府衙牌匾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失神,但聽到徐盛容這個名字,他眼睛裏又重新燃燒起了光……或許,是什麽深仇大恨吧!”


    嘶!


    這麽說著,褚國公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猛地直起了身子。


    小眼睛,也瞪大到了極點。


    “陸行舟……陸行舟……難道……”


    他想到了什麽。


    “爺爺想到了什麽?”


    褚雨前還很少見到褚國公這般樣子,臉上也是露出了一絲好奇。


    “和你沒關係。”


    “一些胡思亂想而已。”


    褚國公眉頭皺了一下,然後又是笑著搖了搖頭。


    他心裏則是自言自語的道,


    “管他是不是死而複生,我這把年紀,不操心了。”


    “趕盡回去把家業分了。”


    “這國公之位,還能再延續兩代……不然就要完嘍。”


    ……


    東廠府衙。


    道賀的賓客全部都已經散去。


    剛剛還熱鬧一片的府衙,一瞬間便是變的冷清無比。


    甚至還有幾分死寂的感覺。


    和剛剛那種人滿為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幾個番役正在收拾地上的狼藉。


    還有大堂裏亂七八糟的殘留。


    還有一些番役在搬運那些賓客們送過來的禮物,以及有人整理禮單。


    雖然陸行舟應該也不會還禮的。


    但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的。


    這些忙碌的番役們,並沒有什麽疲憊的感覺。


    相反,還都十分的興奮。


    今日陸行舟表現霸道。


    當麵斬殺黑衣人,又把多嘴的國子監書生給殺了。


    這簡直就是目無王法。


    目中無人。


    但這種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這些東廠番役們肯定會罵兩句,而發生在他們的上司身上,他們就十分的興奮了。


    這證明了一件事情。


    陸行舟蒙受恩寵滔天。


    東廠權柄滔天。


    他什麽都不怕。


    上司什麽都不怕,都敢大庭廣眾殺人,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殺人。


    那他們這些下麵的,辦事也就方便許多。


    痛快許多。


    尤其是,好處也會有許多。


    誰會去想更深層次的事情?即便能夠猜到一些,也懶得想。


    他們這些人,沒有必要想那麽多。


    咄!咄!咄!


    這府衙的深處,是一處後宅。


    專門給陸行舟準備的。


    後宅麵繼不小。


    和陸行舟之前買下的那棟宅子差不多大小。


    汪亭已經給這裏配備了信得過的下人。


    兩個下手。


    兩個丫鬟。


    而宋高的娘親,則是依舊被留在原來的陸府裏麵照應。


    總不能都帶過來。


    庭院裏有一處小竹林。


    陸行舟靠在竹林下麵的涼亭裏,閉著眼睛,腳尖一點一點的點著地麵,搖椅輕輕的搖動。


    他右手則是慢慢的敲擊著搖椅的扶手。


    發出有規律的聲音。


    “哎。”


    這種狀態持續了許久,陸行舟突然是毫無預兆的歎了口氣。


    那臉龐上,也是浮現出了一抹糾結。


    正如褚國公所猜測的。


    今日東廠府衙門前那一番表現,是陸行舟故意而為之。


    一則給天下人看。


    他這位東廠督主不講道理,不講規矩,立個威。


    二則也給陛下看。


    自己這個東廠督主,知道進退,知道東廠是做什麽的,也知道該怎麽做。


    他隻會做陛下的刀,而不會傷到陛下。


    讓陛下放心。


    以求更大的權柄。


    三便是真的要報複徐盛容。


    王氏被毀了。


    固城空虛。


    混亂將會持續一段兒時間。


    自己想要將固城重新安穩下來,需要耗費不少的精力。


    這一切都是拜徐盛容所賜。


    必須要給與顏色。


    刨他父母之墳,他都覺的輕了。


    不過,這一切雖然都完成了。


    做的也很完美。


    陸行舟原本覺的,自己應該也會十分痛快的。


    但這心裏卻依舊總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


    尤其是。


    當他殺死了那位書生的時候。


    他的心裏忍不住的咯噔了一下,蘇定邦的那個眼神兒,在腦海裏總是揮之不去。


    曾幾何時。


    自己也是這樣的書生。


    仗義執言,不畏生死,敢為天下先。


    如今。


    好像是已經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了。


    “複仇,雪恥……難道,如今已經不是咱家想要的了?”


    陸行舟安靜的躺了很久。


    深深的歎了口氣。


    自己對自己說道。


    國公府滅了。


    徐盛容毀了。


    再加上他已經放下了那份對徐盛容的感情。


    其實,那些仇恨也已經淡了許多了。


    這些日子。


    他時而有那種恍惚,茫然無措的感覺。


    他之所以還在糾結於報仇,雪恥,或許,隻是因為……他除了這個目標,並沒有其他的目標。


    一旦真的將仇恨放下。


    他將徹底無事可做。


    無路可去。


    無所願望。


    他很害怕那種感覺。


    如果那樣的話,他可能隻剩下死去了。


    他又似乎沒那麽想死。


    所以他一直在糾結。


    為了讓自己不彷徨,不迷茫,他一直在主動的,激發內心的仇恨,雪恥的欲望。


    讓這些東西支撐自己。


    繼續走下去。


    但是,當真正往下走的時候,尤其是今日做了那些事情的時候。


    他卻又是發現……


    當心裏的仇恨真的變淡以後。


    仇恨就不足以成為動力了。


    甚至。


    今日他殺黑衣人,刨徐盛容父母之墳,也都是以理智控製著自己,刻意而為之。


    那種感覺就像是,為了報仇而報仇。


    並不是真的報仇。


    所以,他做了這些事情以後,也沒有以前的那種痛快淋漓感覺。


    反而是覺的不倫不類。


    他再度陷入了茫然。


    “放棄報仇?”


    “但是,不報仇,咱家又能做些什麽呢?”


    陸行舟敲擊著藤椅的食指,停了下來。


    他的呼吸也平靜了下來。


    但是,他的心裏,卻依舊是思緒萬千,翻江倒海。


    他第一次。


    有了一種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的失落。


    ……


    東華門前。


    黃昏降臨了下來。


    天地一片肅穆。


    夕陽逐漸的往地平線之下落去。


    天邊開始出現了一絲絲的殷紅,像是被點燃了一樣。


    風在空曠的原野之上吹過,發出了呼呼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哀嚎一樣。


    叮咚。


    叮咚。


    城門上傳來了一陣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互相碰撞,又像是古怪的風鈴。


    順著那聲音看過去。


    上麵高高懸掛著兩具屍骨。


    分別是徐盛容之父,徐盛容之母。


    兩個人的屍骨掛在城門之上,被風吹著,真的就像是風鈴。


    在慢慢搖曳。


    噠噠!


    噠噠!


    遠處的那條大路之上,出現了一匹馬。


    黑色的馬。


    黑色的人影。


    疾弛而來。


    馬蹄聲如雷,好像要將這天地都給踏破。


    轉瞬之間,那道人影已經是出現在了這城門之下。


    白發飛舞。


    她停了下來,然後看著上麵搖曳著的兩具屍骨,麵色慘白。


    這人自然是徐盛容。


    她聽說了自己父母墳墓被挖的消息,立刻趕過來。


    然後,還是來晚了。


    看到了這一幕。


    “陸行舟!”


    “陸行舟!”


    “陸行舟!”


    徐盛容拽著馬韁,在這兩具屍骨之下站著,咬牙切齒,喉嚨裏吞吐出陸行舟的名字。


    她雖然殺了徐北鳴,殺了自己的爺爺。


    但她其實依舊執著的把自己當作國公府的人。


    她把自己當作後者的孫女。


    當作父母的女兒。


    如今。


    父母屍骨竟然被暴於此。


    她心裏的憤怒,可想而知!


    徐盛容抓著馬韁的手,用力握緊。


    眼睛裏,猩紅一片。


    但是突然之間,她這臉上的憤怒又盡數消失,變成了一種笑。


    她咧開嘴,紅唇妖豔。


    “咯咯……咯咯……”


    “陸行舟,你最終也變成了你最討厭的那種人。”


    “那麽,我的複仇,也就算是開始了。”


    “我們一起瘋吧。”


    “讓這大魏朝伴隨著我們的瘋狂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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