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死寂。


    夕陽已經有一半落下了地平線。


    剩下的一半,被遠處的黃沙遮掩,看起來顯得朦朧黯淡。


    霞光,也好像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逝。


    風從遠處吹過來。


    遠處的街道上,那些黃沙被卷到了這處破碎的客棧裏。


    然後,也詭異的滲透到了程蠻子的身體裏。


    那場景。


    程蠻子那恐怖的樣子。


    讓隔岸觀火的很多人,心裏都生出了同情。


    大家都是明白人。


    都知道這裏的情況是怎麽回事。


    無非。


    就是這杜相文,嚴從虎,想利用程蠻子在譽王麵前表現一下。


    彰顯自己的地位,手段等。


    這手段,其實在陸行舟,馮謙益,李因緣等人看來。


    有點兒上不得台麵。


    譽王那種人物。


    怎麽會看不出來他們的小把戲?


    這種把譽王放在火上烤,然後自己再及時出現,給譽王滅火的行為。


    譽王會喜歡?


    杜相文,嚴從虎,這是小瞧譽王了。


    也高看自己了。


    不做這種事情,譽王若謀反成功,還會給他一個機會。


    做了這種事。


    譽王若謀反成功,早晚找理由弄死他。


    哪個為君者,會留一個拿自己生命安全戲耍自己的屬下?


    “可惜了。”


    “這程蠻子也是個人物,就這樣毀在了這兩個混蛋手裏。”


    街道對麵的客棧裏。


    胡山泰微微搖頭,滿是惋惜的歎了口氣。


    他出身江湖。


    走過江湖。


    也在江湖裏經曆過多年的風雨。


    對程蠻子的這種無奈,和悲涼,有著切身的感受。


    當年,他本也能在江湖上風生水起,做一代豪俠,名垂百年的。


    最終卻也是被類似杜相文,嚴從虎之輩,害的走投無路。


    多少年後。


    隻能在玄機閣做個無名之輩。


    當年氣概。


    當年英勇。


    他都能夠在現在的程蠻子身上,看到一些。


    和那時的自己。


    多麽的像啊!


    他心裏的憐憫,惋惜,都是真誠而沉重。


    “英雄多如此。”


    馮謙益輕輕的搖著折扇,眼睛裏也是頗有同情的光。


    但她的同情就比胡山泰弱了很多。


    沒落的英豪,又豈是隻有這程蠻子一人?


    他的父親。


    陸行舟。


    等等。


    甚至連她馮謙益自己。


    當年父母尚在,初識江湖的時候,也是一腔的豪氣。


    要做一個懲奸除惡的女俠。


    做一個開宗立派的女宗主。


    要在這江湖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最終呢?


    父親被最信任的兄弟一劍穿心。


    陸行舟做了個人人唾棄,瞧不上的太監。


    自己。


    成了這小公子。


    世間的事情本就是如此。


    大多都事與願違。


    英豪氣概,每個人心中都有,隻不過,絕大部分身不由己,被艱辛抹去,被江湖磨平。


    變成了庸庸碌碌的凡俗。


    還有一部分,不肯妥協的。


    便活成了悲劇。


    經曆了如此多的世事。


    馮謙益,這心裏,早就看的通透了。


    眼前這一情形。


    給一聲歎息足矣。


    無需過多的傷春悲秋,徒增煩惱。


    “可惜了。”


    遠處。


    陸行舟躲在驚慌失措的人群裏,踮著腳尖,用一半的算卦招牌擋著身子,和那些百姓們一樣,也是正好奇的看熱鬧。


    周圍是那些百姓們嗡嗡的議論聲。


    他們都說。


    這程蠻子太壞了,竟然帶著黃沙匪跑到石泉城裏來殺人搶劫。


    杜府尹和嚴大人實在是好官。


    親自來抓他。


    都不怕危險呢。


    底層的人,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們隻能夠看到他們視線之內的東西。


    然後從自己的角度出發。


    推測事實。


    最後,就得出了一個他們認為的事實。


    這是一種悲哀。


    但這些人卻感受不到。


    陸行舟所說的可惜,也是因為如此。


    程蠻子一心為了黃沙口,一心為了石泉,最終卻被這些百姓認為是禍害。


    而杜相文,嚴從虎,貪贓枉法,把石泉禍害的烏煙瘴氣。


    一日不如一日。


    竟然卻被百姓稱讚為是好官。


    這真是諷刺。


    對程蠻子來說,也是一種可惜。


    不過。


    可惜就可惜吧。


    陸行舟不可能站出來救他,也不可能站出來替他說明一切。


    人各有命。


    當初。


    他陸行舟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失去了理智,不也是入了宮嘛?


    這都是命。


    或許是一時,或許是一世。


    但總歸是每個人的命。


    “要不要救下他?”


    在距離陸行舟大概有四五丈遠的地方,便是李因緣。


    鷹護在他的身旁。


    看著那深陷無盡淒涼,比這落日都更加黯淡的程蠻子。


    這鷹,歎了口氣,小聲對李因緣道,


    “是個人物,或許,能對公子有用。”


    鷹,終歸是同情心更大了些。


    他不是那些上位者。


    他看的不夠通透。


    他是一個稍微聰明些的普通人。


    他和胡山泰一樣。


    同情程蠻子。


    想幫他。


    “他已經入魔,無力回天了。”


    李因緣搖了搖頭。


    那一雙眯著的小眼睛裏,其實也有同情。


    還有感同身受。


    他心裏不也曾有一份以東廠為刀,橫刀立馬的夢想嗎?


    他不也曾權傾內廷,呼風喚雨嗎?


    最終,也是落得個如此下場。


    還曾被人在脖子上拴了狗鏈子,卑微如狗。


    世間的人。


    都得從這萬般苦難之中走一遭,才行的。


    誰也不能例外。


    ……


    “你……”


    杜相文看著那不人不鬼,混身上下像是鑲了一層黃沙的怪物,程蠻子,臉上的張狂和得意,早已經消失,變成了恐懼。


    他是完全沒有想到啊。


    這個程蠻子竟然如此厲害,如此凶悍,如此瘋狂。


    他把三匪的匪首,都給滅了。


    殺兩個。


    抓一個。


    這活著的黃田鷹,生死也隻在他一念之間了。


    如此手段。


    讓杜相文已經徹底慌了。


    再看看程蠻子那個眼神兒,那眼睛裏帶著黃沙,但遮掩不住的殺意。


    他隻覺得脊背發涼。


    亡魂大冒。


    他雙腿再打顫,想後退,卻也不敢退。


    想說話,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隻能臉色蒼白,站在原地。


    不知所措。


    “上!”


    “都給我上!”


    “殺了他!”


    “老子重重有賞!每人賞十兩銀子!”


    倒是那嚴從虎,多少有些軍伍的曆練,膽子比杜相文大一些。


    他雖然依舊很緊張,但卻還能夠下達命令。


    他對著那些弓弩手,那些精兵,大聲喊道。


    但下命令的時候。


    他卻是慢慢的往後退了幾步,眼角的餘光四周掃過,尋找著逃跑的路線。


    他看出來了。


    程蠻子入魔了。


    在場的這些人根本不可能攔住他。


    若再待下去。


    就是死路一條!


    讓這些精兵,讓杜大人在這裏撐一下,自己多少是個氣境的高手,應該能逃掉。


    他咽了口吐沫,暗暗開始從丹田裏提內力。


    “為什麽這麽難啊。”


    “哎!”


    “為什麽!”


    “我們祖祖輩輩,都想走出那片戈壁,走出那片荒漠……”


    “我們不想做馬匪。”


    “我們不想刀槍裏討生活。”


    “我們也想像中原的老百姓一樣,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為什麽?”


    “你們就不給我們這個機會啊?”


    程蠻子那雙被砂粒蒙住的眼睛,一直就盯著杜相文和嚴從虎二人。


    他呢喃。


    他苦澀。


    他歎息。


    “所有人,都不給我們活路!”


    “包括你!”


    “你也是匪,你也不給自己人活路!”


    程蠻子突然是抬起了頭,然後一雙眼睛裏迸射出了無法形容的憤怒。


    甚至是怨毒。


    他怒吼的聲音傳出的瞬間。


    那束縛著黃田鷹的黃沙,突然是變的狂暴了起來。


    黃沙瘋狂的朝著中間收緊。


    就像是一條巨蟒。


    已經纏繞住了自己的獵物。


    然後開始將他勒緊,勒死,甚至勒斷。


    “不……不……”


    黃田鷹感受到了程蠻子的殺意,也感受到了那種無法抵抗的壓迫,他的臉色變的徹底慘白。


    他瘋狂的,耗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掙紮。


    一邊扭動,一邊大喊,


    “別殺我,別……”


    砰!


    也就是三五個呼吸的功夫,天地之間傳來了一道低沉的炸響。


    黃田鷹整個身子,和賀長青,周雲海二人一樣。


    那身子直接便是炸開了。


    無數的碎肉,骨頭的殘渣,鮮血,帶著血腥的味道,還有一眾讓人視線殷紅的光影,朝著四麵八方擴散了出去。


    嘩啦!


    有的血肉落在了地上。


    有的血肉落在了人們的身上。


    周圍的那些匪徒們,那些石泉的兵們,一個個都是被嚇了一跳。


    紛紛慌亂後退。


    “啊……”


    還有一塊肉落在了杜相文的臉上,嘴邊兒,他哆嗦了一下,把那塊肉拿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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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低頭一看。


    竟然是黃田鷹的一塊嘴唇兒。


    殷紅地。


    還帶著些許的胡須。


    他眼睛陡然瞪大。


    忙不迭地甩手,把那塊肉扔了出去。


    他幾乎要哭了。


    也不管這是什麽場合,什麽都不管了。


    他轉身,竟然朝著人群之外狂奔。


    他要逃跑了。


    一邊跑一邊大喊大叫。


    “啊……啊……救命啊……”


    這情形,對於他一個文官來說,實在是有些,恐怖了!


    “攔住他!”


    “都攔住他!”


    嚴從虎本來還想堅持一下,讓杜相文在前麵頂一會兒地。


    但見後者直接開溜。


    他也是忍不住了。


    他又是對著那些精兵們喊了一句,然後自己也是轉身,朝著街道之外掠去。


    他是氣境高手。


    會輕功地。


    他飛快地掠上了屋頂,然後,就朝著和杜相文相反地方向掠去。


    兩個方向。


    多一條生路。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程蠻子看著這般情形,看著這兩個可笑,滑稽的家夥。


    杜相文慌不擇路,跑出去了兩步,撞在了一個攤位上,和一些熱氣騰騰的包子一起,滾落在地。


    然後他幾乎連滾帶爬的竄了起來。


    繼續朝著街道遠處狂奔。


    官帽掉了。


    官鞋掉了。


    他都顧不得。


    滑稽。


    嚴從虎雖然施展了輕功,但剛跳過了兩個房頂,就一個失足從上麵掉了下來。


    劈裏啪啦。


    他掉在了地上,瓦片掉在了他的旁邊。


    摔的亂七八糟。


    他顧不得頭上,臉上,被砸出來的傷口,顧不得鮮血淋漓。


    再度站起來,狂奔。


    可笑。


    程蠻子盯著這兩個人,眼睛裏的悲涼更加的濃鬱了。


    他呆愣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


    “沒想到我程蠻子一世,竟然是毀在了兩個你們這樣的人手裏!”


    “哈哈……哈哈……”


    “好笑啊!”


    “好笑啊!”


    “真是好笑啊!”


    這充滿著無盡淒涼的笑聲落下的同時,程蠻子動了。


    他猛地握緊了雙拳。


    呼!


    天地之間再一次刮起了那種狂暴的風。


    遠處街道上,空氣裏,屋頂上,所有的腳落裏,那些黃沙,再一次被吹動。


    它們化作了刀。


    化作了劍。


    化作了野獸。


    也化作了程蠻子的那張猙獰可怖的臉。


    然後,朝著杜相文,嚴從虎,還有那些包圍府兵,那些匪徒們。


    呼嘯了過去。


    “啊……”


    “哈哈哈哈哈……”


    這一片天地之間。


    迅速變的昏黃,黯淡,裏麵的情形已經是看不清楚了。


    隻有程蠻子的大笑聲。


    還有那些人們的慘叫聲。


    不斷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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