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幾案上擺放著成堆的奏折。


    都是近些日子送上來的。


    因為回光丹的緣故,老皇帝最近身體狀態明顯比之前好了很多,所以對朝堂上的關注也便是更多了起來。


    他削了三公六部的權柄,集權於自己。


    所以奏折也就變多了。


    但老皇帝並沒有覺的多累。


    這些事情,對於他來說,隻是小兒科而已。


    多年處理朝堂政事的經驗,讓他輕鬆自如的應對。


    之前之所以不行,完全是身體吃不消而已。


    陽光順著窗戶傾灑進了書房裏。


    將周圍照耀的有些明亮。


    陳暮站在幾案旁。


    看著老皇帝處理奏折,奮筆疾書,頗有幾分當年的影子。


    其實不隻是他。


    老皇帝也有這種感覺。


    當自己心中的構想通過一筆一劃落在這些奏折上,然後再通過朝堂上的諸君於整個大魏朝天下建立起來。


    那種感覺。


    真的是無與倫比。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氣蓋山河的暢快淋漓之感了。


    回光丹,吃的不虧。


    大概過了兩個時辰。


    陽光明顯向西邊傾斜了一些。


    老皇帝麵前的奏折,終於是全部從左手邊挪到了右手邊。


    也就意味著。


    他全部都處理完了。


    老皇帝長出了一口氣,靠在了龍椅上,他先是把剛剛晾好的參茶端起來,一口喝光。


    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老奴給陛下按按。”


    陳暮走到了老皇帝身後,雙手的食指按在了老皇帝的眼角處。


    慢慢揉動。


    即便是有回光丹支撐。


    老皇帝畢竟是已經年邁了。


    也經不起每日這麽大量的奏折耗費心神。


    “陛下,太子那邊兒出了點事情。”


    一邊按著,陳暮一邊小心翼翼的的說著。


    今早上的時候,他便是得到了太子府的消息。


    太子染花柳。


    梨園春於太子府伏誅。


    老皇帝一直在忙碌政事,陳暮也沒有急著說。


    他明白。


    老皇帝其實早就對太子死心了。


    所以,也就不著急。


    但是總歸要說的。


    “哼,朕早就猜到了。”


    老皇帝停陳暮說了一半,便是有些無奈的哼了一聲。


    當初讓太子手抄國運的時候。


    他其實還對太子抱有一絲幻想的。


    但當他看到那些國運的手稿,便是明白了一切。


    太子難當大任。


    甚至,都當不了小任。


    該廢掉了。


    但他沒有立刻廢掉。


    一則,確實如白君子所猜測的那般,想要借著太子這個頭銜,來試試那滿朝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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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哪一個是溜須拍馬之輩。


    二則,還有另外用意。


    便是給陸行舟發泄。


    他知道陸行舟和太子是有矛盾的。


    從九十九連環開始。


    太子三番兩次想要對付陸行舟。


    陸行舟這麽聰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而自己,為了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又是將陸行舟強行送到了一個現在的位置。


    根基損耗。


    五十年壽元。


    他知道,陸行舟心裏肯定是有怨氣的。


    這需要適當的發泄。


    於是。


    他便一直沒有立刻廢掉太子,然後一直到梨園春案爆發,讓陸行舟去揭穿這一切。


    陸行舟相當於是親手毀掉了太子。


    雖然是一個早就被皇帝排除的太子。


    但他依舊是太子。


    不是被皇帝廢掉的。


    而是被陸行舟給廢掉的。


    這樣。


    算是給陸行舟發泄了一番怒氣吧。


    讓後者在以後為數不多的時間裏能夠幫自己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也做好!


    “傳旨。”


    老皇帝歎了口氣,思量了稍許,道,


    “太子行為不檢,為天下不恥。”


    “撤儲君之位。”


    “三日內搬離東宮。”


    “去通州。”


    “做個遠昭王吧。”


    事已至此。


    陸行舟的怨氣也發泄了。


    太子這頭銜也該收回來了。


    不然,皇族的麵子,就真的要丟大條了啊。


    “老奴這就去辦。”


    陳暮微微躬身,然後便是退了下去。


    禦書房裏隻剩下了老皇帝。


    那些伺候的太監們,都是遠遠的在大殿外麵候著。


    沒有他的命令。


    誰也不會進來。


    他就這麽靠在座椅上,腦袋枕在椅子的椅背上,閉著眼睛。


    光影從窗戶傾灑進來。


    從他的頭頂射過。


    隱約可以看到空氣裏的浮塵。


    他的呼吸很均勻。


    像是睡著了一般。


    好像,還有輕微的鼾聲。


    但不然。


    他在思考朝局。


    太子被廢掉了,那就是三皇子為長了。


    但是。


    三皇子就一定合適做這大魏朝的君主嗎?


    其實老皇帝心裏也不是特別的中意。


    三皇子確實比太子強一些。


    但,有些時候。


    也容易犯糊塗。


    尤其是他有一個很明顯的缺點。


    那便是感情用事。


    當年他還年幼的時候,一位高麗的王子入長安覲見。


    見到了風華正茂的萬貴妃。


    說了兩句不敬的話。


    那王子剛出皇宮,九皇子就給他捅死了。


    差點兒引起了高麗的叛亂!


    除了這件事。


    還有很多類似的事情。


    九皇子對於自己喜歡的,護的很,但對於自己憎惡的,也是狠辣的很。


    他把是非都分的很明白。


    在他的世界裏。


    黑白分明。


    這樣的人,或者做一個王爺,能是難得的天下賢王。


    但若是做一個帝王。


    便有可能給國家帶來滅亡。


    帝王之道。


    從不在於是非分明,黑白清晰。


    而在於權衡。


    三皇子這方麵,很不夠火候。穀


    “老九?”


    老皇帝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麵容上似有緬懷之色閃爍。


    九皇子。


    相比太子和三皇子而言,其實品性是最端正的。


    也是最聰明的。


    他永遠都是那麽溫文爾雅。


    但是,他也永遠是那麽的深藏不漏。


    即便是老皇帝。


    有時候也猜不出九皇子心裏在想什麽。


    他就像是一潭深水。


    無論怎麽樣都不起波瀾。


    這倒是有幾分帝王的料子。


    但老皇帝也有兩個擔憂。


    一,是他的身份,是最不幹淨的。


    白蓮教聖女之子。


    若是讓他繼承大統。


    白蓮教很可能死灰複燃,動搖大魏朝的根基。


    二,老皇帝看不出他的心思。


    也就猜不透九皇子心裏是正是邪。


    若是猜錯了。


    像是那隋煬帝楊光一般,當上了皇帝,原形畢露,這大魏朝就完了。


    “剩下的幾個孩子,都還年輕啊。”


    老皇帝抬起胳膊揉了揉太陽穴,喃喃自語,


    “天家,也不是那麽容易啊。”


    “哎,太子被廢,東宮之前負責的很多事情,都不能停下,譽王又可能隨時謀反,這時候更不能亂……還是先讓老九暫時理著吧……”


    “來人。”


    “讓老九進宮來見朕。”


    ……


    陸府。


    無論是薛紅憐還是楚青雲,都是已經被人好好的照顧了起來。


    說是照顧。


    也是監禁。


    兩人所在的地方,四麵全都是東廠的番役。


    而且,還分別在四個高處布置了天羅網。


    別說兩人現在身負重傷,便是正常的時候,想要逃出去的話,也得大費周章。


    他們算是被徹底的封鎖在了陸府之內。


    當然。


    既然雙方達成了協議,陸行舟對他們的照顧肯定也是不能少的。


    他給兩人請了長安城裏最好的大夫。


    此時此刻。


    兩人住在同一個屋子裏麵。


    手腳上的傷勢都是已經被包裹了起來,雖然依舊有血跡滲透出來,將那繃帶浸染的一片殷紅,但流的血到底是少了很多。


    兩人都平躺在床榻上。


    薛紅憐在東麵。


    楚青雲在西麵。


    兩張床榻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放著安神止痛的熏香。


    還有各自使用的兩個碗。


    碗裏的湯藥已經是被兩人喝掉了。


    因為痛苦的緣故,兩個人都沒辦法睡著,睜著眼睛望著屋子頂部。


    那搖曳的紗帳。


    還有那逐漸昏黃的燈光。


    沉默不語。


    “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一束光影從窗戶縫隙流散出來,落在了薛紅憐的臉上。


    那張臉上的血汙都已經被擦幹淨。


    隻剩下臉頰處,有著兩處被擦傷的痕跡。


    但整體看起來,那張臉依舊是嫵媚動人。


    不過,這種美之中,明顯少了之前的那般風塵豔俗,而是多了幾分溫婉。


    “是真的。”


    楚青雲扭過了頭,臉色有些發白,但是那一雙小眼睛裏卻閃爍著光。


    是興奮的光。


    也是真正的有所期待的光。


    很多年前。


    他第一眼見到薛紅憐的時候,腦子裏就烙印了這個女子的身影。


    從此以後一發不可收拾。


    但是,當他準備表露的時候,甚至準備帶著薛紅憐遠走高飛的時候。


    卻發現薛紅憐已經患了不治之症。


    而且是那種……


    他心如死灰。


    他曾經甚至想親手將薛紅憐給殺了。


    讓後者解脫。


    但是,他始終下不去手。


    他自己是個懦夫。


    他不敢向薛紅憐表露,他害怕自己也染病,害怕自己也最終是那種生不如死的結局。


    但他又舍不得離開。


    一直就這麽走了下來。


    昨日。


    在最後的生死一刻。


    楚青雲突然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他忘掉了自己所有的擔心,所有的顧忌,所有的恐懼。


    他向薛紅憐表露了自己的心意。


    這一刻。


    他解脫了。


    不管最終陸行舟會不會放自己離開,但總算是會保住薛紅憐的命。


    他覺的,自己值了。


    他眼睛裏的光便是來自於此。


    “我這樣一個人,又怎麽配得上你?”


    “殘破之軀。”


    “而且還……你沾了我,就是生不如死的結局。”


    “何必呢?”


    薛紅憐沒有看楚青雲,隻是臉頰上流淌出來了兩行淚。


    當聽到楚青雲說出那些話的時候。


    不管真的假的。


    她心裏都是喜的。


    從瑤族被滅了以後,她遇到的所有人,無非都是對她有所圖謀。


    她每生活的一天,都是生不如死。


    渾渾噩噩。


    楚青雲的那一番話,她聽著,像是世間最美的音符。


    最美的戲腔。


    讓她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但是,她不配啊。


    如今的她,已經是病入膏肓,怕是……也沒有多少日子了。


    “不用管我了。”


    “你用那些消息換一條生路,自去水月穀吧。”


    “我反正……”


    薛紅憐的話沒有說完,楚青雲突然笑出了聲,他把兩隻斷手舉起來,朝著薛紅憐晃了晃,然後又費力的把沒了腳的雙腿抬起來,晃了晃。


    笑著道,


    “你看我這個樣子,也是個殘廢了。”


    “你不會是嫌棄我吧?”


    薛紅憐扭頭看著楚青雲,看著他費力抬著雙腳的樣子,看著他掙紮著扭動著那肥胖的身子,斷腳之處浮現出了一絲絲的血跡。


    他皺眉的樣子。


    他分明很痛,但卻強顏歡笑的樣子。


    心裏突然軟了。


    這世間,有什麽事情更值得生死相許呢?


    哪怕隻有一日。


    半日。


    哪怕就是一個呼吸的時間。


    能夠和一個真心待自己的人生死相隨。


    也值得了。


    “我就是嫌棄你。”


    “以後還要用輪椅推著你。”


    “我以前何曾做過這種粗活累活?”


    薛紅憐眼睛紅著,眼淚忍不住的流淌下來,聲音裏的嗔怒,卻聽起來那麽的動人。


    “那我隻能把這一身肥肉減減了。”


    楚青雲放下了雙腿。


    笑出了聲。


    他也是真的開心。


    是啊。


    世間,有什麽事情,更值得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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