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京城,侯伯世子之流簡直滿把抓,可在涿州,現下提到侯爺,能讓人想到的,隻怕也就隻涿州百戶所武百戶的女婿,瑞平侯了。


    這位瑞平侯也是個神人。五年前其父犯了事,瑞平侯府袁家被褫奪了爵位,一家離京返鄉,消失在京畿。


    誰曾想,去歲末,這位袁家庶子竟在對韃靼人的戰事中,立下大功,那被褫奪的爵位,不久便也還了回來。因他父祖皆無,朝廷越過其嫡長兄,將爵位封在了他身上。


    這可是今年初,京裏論道得最熱鬧的事了。可巧,這位新晉瑞平侯,正是武百戶的準女婿。


    薛雲卉看著前方那男子精壯的後背,心道,難不成真是他?


    若真是他,倒也難怪他嘲笑自己裝不識得了。


    蓋是因為,薛雲卉這具肉身的原主,當年正是同他定了親,又退了親的!


    具體情形,薛雲卉一概不知,隻不過聽她二嬸娘唏噓地提了一嘴罷了,現下想來,有種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感覺。


    不過,真是此人嗎?


    思慮之間,她已跟著這勞什子侯爺進了屋子。


    這侯爺上首落了坐,轉眼看見薛雲卉還立在門口,不由嗤笑道:「現下才這般謹慎作態,不會太晚了麽?」


    那還不是拜你所賜?!


    薛雲卉聽他又諷自己,恨恨地瞥了他一眼。


    不過她自不會亂說話,默了一默,佯裝發怒,試探道:「侯爺家大業大,我不過一貧賤小民,侯爺何必呢?!」


    這侯爺聽了,笑哼了一聲,眯起眼睛看向她。


    薛雲卉見狀連忙聚精會神,隻這侯爺卻隻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悠悠道:「無他,閑來無事而已。」


    薛雲卉深吸兩口氣,再次忍住想給他兩拳的衝動,心道此人端地是難纏,少不得要下點猛藥!


    於是她佯裝怒火中夾帶了悲切之意,又道:「兩家好歹有些舊情,侯爺這般不依不饒,不怕世人道你狠心麽?!」


    可這侯爺卻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竟忽然笑出了聲,隨即眼中冷意乍現,盯著薛雲卉,一字一頓道:「狠心?是如何也不能同你薛家人比的!」


    他話尾高高揚起,一字一頓,嘲意十足,可薛雲卉聽了卻神思一凜。


    真的是他!


    那個定了親,又退了親的侯府少爺!


    現下,薛雲卉心裏恨得隻想打人。


    若隻退個親,這人根本不必如此費力讓她上當,薛家肯定做了對不起人家的難堪事情,人家現下回來討債來了!


    好似生吞了一捆黃連,薛雲卉這心裏,別提多苦惱了。


    老天知道,她怎麽就如此時運不濟,轉世到了這麽個主兒身上!


    負債纍纍不說,還欠了這麽一大筆人情債,現下這侯爺找上門來了,還真讓她當牛做馬、為奴為婢不成?!


    這真他娘的……


    薛雲卉差點破口大罵,可轉念一想,忽的怔住了。


    所以,這鬼侯爺是來討債的,而不是衝著自己這半生靈力來的麽?!


    所以,涉及梧桐山莊根本就是巧合,她全不必如此擔驚受怕嗎?


    所以,方才她冷汗頻出、如臨大敵,都不過是她替自己該死地加了場戲嗎?!


    這才真他娘的……


    薛雲卉覺得自己在腦袋裏,好似正駕著一匹發了瘋的馬狂奔。這馬眼看著就要不管不顧地衝下懸崖了,誰知這鬼侯爺一句話,卻一語點醒了她,前邊根本不是懸崖,不過是個陡坡罷了!


    禁不住大口喘了兩口氣,薛雲卉渾身的勁鬆了大半,再看這侯爺,突然覺得他竟是個豐神俊朗、氣宇不凡的。


    可她剛覺得看順眼了一息,忽的又想起此人是來逼她賣身的,轉瞬又覺他凶神惡煞,麵目猙獰了。


    債呀!債……


    薛雲卉暗暗嘆了口氣,又定了定神,剛在心裏盤算著如何使計金蟬脫殼,隻聽那侯爺又說了話。


    「當年八抬大轎,薛姑娘避如蛇蠍;如今賣身為奴,薛姑娘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她也想問問那早就下地投胎的原主魂魄,到底意下如何?!


    想來那魂兒正捂著嘴笑呢吧!


    薛雲卉誰都問不了,隻是想罵人罷了。


    看來這侯爺對自己已經勢在必得了,見官自己也毫無優勢,正如那羅行商所說,她二叔就是個說不上話的幕僚,更何況知州那小人嘴臉的,見到侯爺,還不得跪著舔?


    與其拖薛家一家下水,抄家流放,還不如她簽了這賣身契算了!


    她心裏想著,那羅行商就走了過來,將賣身契放在了薛雲卉眼前。


    白紙黑字,隻等著她按下手印了麽?


    她抬眼去看那契書,一眼便掃到了上麵赫然紙上的主家名字:袁鬆越。


    這回可錯不了了,瑞平侯的尊姓大名,可不就是這袁鬆越麽?!


    薛雲卉看著這賣身契,心頭一聲疊一聲地嘆氣。


    雖然以她的本事,先簽下契書,應付了這侯爺,再伺機跑路,不成問題,可她頂著這具肉身,這一輩子怕都要被四處通緝了,她隻想想,都覺得糟心。


    可是不簽,也別無他法了。


    薛雲卉不由抬頭去看這侯爺,見他端了茶盅,悠閑地飲茶,仿佛縱奴行騙、逼良為奴和他毫無幹係一般,他隻是來看一出讓他舒爽的戲的。


    薛雲卉很氣,可她來不及再生氣,忽然想到了一個奇怪之處。


    既然薛家當年曾對不起這侯爺,那他為何不直接將薛家打到一敗塗地,如此豈不是更加出氣了麽?


    可他為何要逼自己賣身為奴呢?


    既然不是衝著她這個假薛雲卉來的,那真薛雲卉,又為何值得他如此?


    念頭閃過,薛雲卉再看這白紙黑字的賣身契,就實在按不下這個手印了。


    或許,此事還有轉機。


    薛雲卉皺了皺眉,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了這侯爺幾眼,見他不避不讓,目光冷厲地從眼角射了過來,不由想露了怯。


    可輸人不輸陣,薛雲卉沉了口氣與他對視了幾息,隱隱覺得他這目光壓迫感太強,自己在他的目光下,說不定就快頂不住了,因而也不強來,忽的冷哼一聲,沉聲道:「我要單獨思慮片刻!」


    瑞平侯袁鬆越禁不住笑了,腳下的螞蟻,火上的螞蚱了,居然還要求單獨思慮片刻?


    他盯了薛雲卉兩眼,見她麵色緊繃,一臉不甘,頗覺有趣,倒也不直直戳破她可憐的處境,緩緩站起了身來,點頭道:「好。但願薛姑娘一刻鍾就能思慮妥當。」


    薛雲卉抿著嘴沉默不語,可一顆心卻跳得快了起來,眼角瞥見那侯爺走了出去了,門卻仍是敞著,心下一想,忽的起了身。


    院裏盡是僕從,她轉身走進內室,那羅行商在門前見了,不由皺了皺眉,想斥薛雲卉兩句,袁鬆越卻抬手止了他:「不必。」


    院裏院外都是他的人,她還能跑了?


    然而薛雲卉聽到了這兩個字,腳步越發輕快了,她往那羅太太的床榻去了,見她仍昏死在那處,叫她兩句也不見醒,心道這侯爺倒是把戲做的夠真,半分機會都不給她留。


    可她薛雲卉又哪裏是常人?


    她忽然哼了一聲,聲音甚是響亮,然後使勁拍了那羅太太兩下:「莫再裝了!」


    但那羅太太是真的昏倒了,毫無反應,然薛雲卉先是吵嚷了她幾句,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屋外的人聽了,都以為她不過是困獸之鬥罷了,個個暗笑不已。


    薛雲卉如是說了幾句,便不再多言,隻唉聲嘆氣,嘆著嘆著也沒了聲響。


    經了這一番,院裏的人都以為她徹底死了心,警惕放鬆不少,可薛雲卉卻忽的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窗口,推開這虛掩的窗扇,抬頭看見院牆外一顆高大的梧桐樹,眼睛裏露出了光亮。


    「好桐兒,今兒就靠你了!」


    隻聽她輕聲說了這一句,又朝那梧桐樹招了招手,那樹便好似聽懂一般,枝葉忽然抖動起來,一條長枝以極為奇特的姿態緩緩彎下,正好就到了窗前。


    薛雲卉不由咧了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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