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一名老仆駕著一老舊的馬車行走在鬆江府去往華亭縣的官道上。


    黃土夯實的官道頗為寬敞,可容四輛馬車並行,華亭縣屬於沿海縣城,此縣在鬆江府算得上大縣,戶籍過萬,百姓超過六萬。


    這條官道是從華亭縣衙前往海邊的大道,國朝自洪武一來就一直禁海,到嘉靖至萬曆年間更因倭寇犯邊把禁海國策執行的及其嚴厲。


    即使戚繼光剿倭成功後,禁海已經沒有解除,曆朝皇帝詔書上寫的很清楚:片板不得入海,所有沿海居民內遷十裏。


    照理,前往海邊的官道應該不見幾名行人,可實際上這條前往沿海的官道車馬絡繹不絕,各種牛車馬車連綿成串,車上明顯承載著重物,將車架都壓彎了。


    盧象升揭開窗簾一角,看著極為繁忙的官道眉頭皺了起來,他半個月前接孫總憲分派,作為巡按禦史前往南直隸巡察,依照官場規則,他此次出行應該打出儀仗前呼後擁,乘官轎明火執仗的到各個府縣由各地坐堂官恭恭敬敬迎接。


    可盧象升是誰?皇帝殷切期盼的溫聲細語猶在耳邊,他怎麽可能隨便來走過場?他已經打定主意一定要仔仔細細擦亮眼把各地昏官惡吏都揪出來,還百姓一片青天。


    因此絲毫不顧官場潛規則,雇了一架普通馬車一身便服就這麽跑到華亭縣郊外了,至於華庭戰戰兢兢在縣外跪迎的官吏們,管他去死!


    本來南直隸不屬督察院十三道,不應歸於大計而是京察,但一個月前皇帝連下兩道詔書,其一是讓天下百官彈冠相慶的漲工資,其二則是將南直隸劃入大計範圍,不再適用於京察。


    因此,督察院下設的十三道掌道禦史實際就變成了十四道,這份詔書一下,陪都金陵堪稱炸鍋,這是在變相降低南直隸政治地位,隻怕用不了多久連陪都地位也保不住,直接變成省了,屆時陪都那套班子的部堂大佬們咋辦?


    可惜南直隸上下哪怕奏章堆滿禦案,詔書已下難道還能讓皇帝收回去不成?


    最有趣的是有了漲俸祿的聖旨在前,南直隸以外的官僚們立刻三緘其口,甚至還有不少拿了好處的官吏上奏拍皇帝馬屁。


    意思是皇帝把南直隸劃入大計範圍,簡直就是英明神武超過三皇,我們早看丫南直隸那幫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貨補不順眼好多年了,今天陛下您順應天命這麽做簡直大快人心……


    兩京之間鬧得沸沸揚揚在盧象升看來和他沒有一點關係,他現在一門心思就是巡查昏官惡吏。


    盧象升心中一動:“齊伯,這條道一直都這麽繁華啊?”


    駕車的是一位頭發花白,麻衣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老人,聞言咧嘴笑道:“是咧,自打戚爺爺打跑了倭寇,至今快三十年咧,這華亭縣呐就繁華了二十多年,那時老漢年輕時還在碼頭抗包掙錢!”


    “哦?齊伯沒有田產嗎?”


    “田產?有是有,就三十多畝鹽堿地,哪裏養得活人咧?老漢有三個兒子,全都依仗聚集在華庭的大海商吃飯,雖然月俸不多,好歹能養活一家子,隻要這裏一直這麽下去,老漢一家子的生活就能越來越好咧!”


    盧象升眉頭一皺:“齊伯你可知大明是禁海的?這裏的海貿如此繁華我卻沒聽說朝廷在華庭設了市舶司,華庭的官吏難道就不管?”


    “籲……”


    齊伯一勒馬韁,臉都白了,轉頭掀起門簾,戰戰兢兢道:“你……你是朝廷來的大官?”


    盧象升腦袋被撞了一下,正惱怒見齊伯臉色發白,麵帶憂懼,心中不知怎麽“突”的一下,哈哈笑道:“齊伯你也認為我有官相?以前有個老道給我算命說我能做官,可惜……”


    齊伯呼出一口濁氣輕鬆了許多,賠笑:“讓公子受驚了,是老漢的不是,待會公子少給十錢算老漢的賠禮咧。”


    盧象升心中沉重,麵上不露分毫:“哈哈,沒事沒事。”


    “齊伯,我也是不放心這裏的安全啊,家裏一大批貨物等著出海,想從華庭縣出海,又從來沒從這裏走過,若萬一貨運到這卻被官府查禁了,那可就要血本無歸了。”


    齊伯繼續揚鞭趕車:“公子放心,這裏安全得很,自打戚爺爺趕跑倭寇,這麽多年華亭縣的海貿就沒停過,反而越來越大,老漢在這趕了快十年車了,也沒見出過意外,倒是出海後運氣不好遇到海盜反倒要小心咧!”


    時間就在盧象升和齊伯的交談中緩緩流逝,過了一刻鍾後,盧象升隱隱感到不對,揭開窗簾,驚愕的發現已經不是官道了,而是一條僅能容兩輛牛車通行的鄉道。


    “齊伯?這裏不是通往碼頭的方向吧?”


    齊老漢咧嘴回頭一笑:“就是咧,老漢插了近道,再有一會就到!”


    “停下,停車!”


    “駕~”齊老漢不僅不停反倒揚鞭催馬快行。


    “公子馬上就到了咧,馬上就到咧,老漢還急著回家抱孫子,您多擔待一下!”


    盧象升身懷三彩文氣,實力隻比白熊稍差,心中有底氣自然臨危不懼,沉著臉沒有強行讓馬車停下,他現在反倒想看看這個老頭兒想幹嘛。


    自朱由校種下定世樹,靈氣複蘇已有近三個月,長江以北的北方,除了極西以外都已被靈氣覆蓋,大明的讀書人,隻要有秀才功名以上者,除極少數未能覺醒,絕大多數都有了文氣傍身。


    秀才覺醒一彩,舉人二彩,進士則三彩,再往上就難以用功名來劃分,全看個人積累。


    隻不過文氣力量才出現不久,尚未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體係,如何應用,怎麽將它力量發揮到極致仍在摸索中。


    這也造成同樣的功名,譬如都是進士,都擁有三彩文氣,但發揮的威力卻天壤之別,而盧象升恰好悟性驚人,他雖隻三彩,但動用文氣後,甚至能摧毀一座三層高樓!


    這也是盧象升敢於獨身一人暗訪的勇氣來源,書生……並不僅僅是手無縛雞之力隻能憑嘴炮的弱雞。


    “籲~”


    不等馬車挺穩,齊老漢連滾帶爬的跳下馬車,邊跑邊喊:“巡檢大人,巡檢大人,有人來暗查咧!”


    “什麽?弟兄們抄家夥!”


    盧象升聽到一陣兵器和急促腳步聲,沒有半點緊張,反而好整以暇整理一番儀容後掀起馬車門簾,慢條斯理下了馬車。


    眼前是十幾名穿著鬆鬆垮垮鴛鴦戰襖,手提長槍的衛所士卒,領頭者穿著棉甲手握樸刀,乃是一名正兒八經的九品巡檢司巡檢!


    盧象升目光落在這名年級並不大,身上有股子悍卒氣質的巡檢身上,微微驚訝。


    此人年級不大,但一張臉仿佛飽經風霜的老農,身上的悍卒氣質也不該是江南兵卒擁有的。


    巡檢見盧象升氣質非凡,雖然年輕卻有種官老爺不怒自威的氣勢心中一顫,暗暗叫苦,舉手嗬止準備動粗的手下,擠出個難看的笑容:“公子要到華庭碼頭去?”


    盧象升頷首,似笑非笑的看著縮在巡檢身後的齊老漢,看的齊老漢臉都白了,巡檢大人的小心翼翼讓他心都涼了半截。


    “可有路引?”


    盧象升笑了笑也不為難這位九品芝麻官:“路引沒有,官牒倒是有一張,巡檢大人可要看?”


    巡檢心髒一縮,更加小心,腰不由自主彎了許多,小意賠笑:“小人奉令鎮守華庭通往海邊的官道,能否……”


    盧象升從懷裏掏出蓋著督察院和戶部印章的官牒遞給巡檢。


    巡檢剛翻開手一抖差點被掉地上,“噗通”一聲誠惶誠恐的跪地扣頭:“下吏岸防關巡檢王嘉胤拜見盧大人,下吏有眼不識泰山怠慢大人,死罪死罪!”


    王嘉胤身後一大堆兵丁麵如土色,呼啦啦跪了一地,齊老漢更是嚇的五體投地,雙手死死抱著腦袋心中祈禱著這位盧大人能當做沒看到他。


    盧象升不覺得在一群窮苦衛卒麵前耍威風是很過癮的事,擺手示意幾人起來:


    “不用多禮,本官微服到此,就是不想引起別人注意!”


    “是是是!”


    一群衛卒戰戰兢兢爬了起來,uu看書 .ukanhu.om 佝僂著腰低垂腦袋,不敢直視盧象升。


    “王巡檢,本官不希望在此的風聲泄露了,可能做到?”


    “是!是,下吏保證絕不泄露大人您在此的消息!”王嘉胤心中那個苦啊,但在一位巡按禦史麵前,他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


    “不必拘禮,就把我當做來談生意的富家公子!”


    “是!”


    “王巡檢,我看你不想本地人?反倒像邊軍?”


    “大人好眼光,下吏確實在兩個月前還在九邊守疆,因為斬殺兩名蒙韃立功,被提拔做了延綏軍總旗,卻因口不擇言得罪了上官,被發配到華庭來做輪換!”


    盧象升一聽就知道這貨沒說實話,邊軍雖然有和地方衛所輪換的前例,但到現在基本上早就沒執行了,而且守邊的總旗小軍官哪能和內地當個巡檢官比?


    他又不是專門來查一個小小巡檢的,懶得揭破,既然在華亭縣能堂而皇之當上巡檢,那就證明他不是逃兵,不管用了什麽手段,能做到這麽驚人的轉職,終究隻是一個蝦米,連官都算不上,隻能稱吏!


    “也罷,你隨我到碼頭去看看,我有些事要問你,至於你的手下,自己約束好,本官不希望巡查沒完就暴露身份!”


    “是是是!”王嘉胤額頭都冒出了冷汗,暗自叫苦連天又沒絲毫辦法。


    此時若被朱由校知道盧象升和王嘉胤的相遇是這麽個場景,必定哭笑不得。


    一個是未來絞殺流賊的頭號大將,一個卻是帶出了第一代闖王高迎祥和王自用的流寇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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