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之後,三人的話題才慢慢從眼前的防禦工事轉移開,聊起了別的。


    身為武人,對自己人生中最初的戰鬥總是印象深刻,臧霸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為自豪的不是在泰山縱橫馳騁,也不是一戰擊敗黃巾大軍,為自己博得功名,而是帶著十餘名食客和好友連夜奔襲數十裏,衝破官兵驛卒的防線,救出自己父親,並殺死肆意踐踏法律的太守的往事。


    雖然在糜竺那裏粗略地聽說過這件事,但聽到當事人親自講述,還是讓劉備聽得眉飛色舞,不住地叫好。


    “為官作惡,罪無可恕,就應當一刀砍了。”張飛聽得興起,恨不得自己也能身臨其境,與他們並肩作戰。


    臧霸聽了張飛的話,略略有些詫異地笑道:“二位可都是朝廷命官,劉使君更是封疆大吏,怎能公然支持殺害官員?”


    “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劉備隨意地笑道:“宣高,你聽過唐雎不辱使命的故事嗎?”


    唐雎不辱使命,出自於戰國策一書,其間記載多有傳奇色彩,並不見於正史,臧霸雖然出身於掾吏之家,早年也曾讀過幾年書,但對戰國策卻是沒什麽了解,當即老老實實地搖頭表示不知道。


    “大哥說來聽聽。”張飛也興奮地盤膝而坐,他最喜歡聽劉備講故事了。


    劉備見成功勾起二人的興趣,便清了清嗓子,講述起這個被無數後世人傳頌的故事來。


    相傳秦王在滅了韓國和魏國之後,目光又盯上了魏國屬國,一個麵積隻有方圓五十裏的小國——安陵,提出用五百裏土地來交換,為了保護自己的弱小國家,安陵君請動唐雎出使秦國。


    得知安陵竟敢拒絕自己的換地建議,秦王怫然大怒。


    “等等,五十裏換五百裏,這麽好的生意為什麽不做,安陵君是不是傻?”張飛打斷了劉備的故事,滿臉都是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的表情。


    臧霸也是同樣的表情。


    “秦國一貫喜歡使詐,經常借著換地或是遷徙之名,行滅國之實,安陵君和唐雎正是知道他們的行事作風,才堅決拒絕的。”劉備解釋幾句,然後板起臉問道:“就你多嘴,還想不想聽了?”


    “聽聽聽。”張飛和臧霸腦袋點得像是搗蒜一樣。


    於是劉備繼續開講。


    秦王大怒,對著唐雎威脅道:“先生可聽說過天子之怒?”


    唐雎答道:“我未曾聽說過。”


    秦王道:“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安陵不聽我的,我就可以讓這個國家陷入無窮無盡的戰火之中,百姓流離失所,性命不保。


    麵對咄咄逼人的秦王,唐雎卻絲毫不懼,反問道:“大王可曾聽說過布衣之怒?”


    秦王不屑地笑道:“布衣之怒,不過是摘掉帽子光著腳,以頭搶地,痛哭流涕罷了,還能怎樣?”


    “大王錯了,這是平庸無能之人發怒,而不是有才能有膽識之人發怒。”唐雎不慌不忙地說道:“當年專諸刺殺吳王僚,有彗星之尾掃過月亮;聶政刺殺韓傀之時,一道白光直衝天際;要離刺殺慶忌之時,更是有蒼鷹撲到宮殿上。”


    聽到這裏,秦王表情凝重,不再笑了。


    唐雎卻口中不停,繼續說道:“這三人都不過是布衣之士,但他們心中的憤怒還沒有發作出來,上天就已經降下征兆,現在加上我,就是四個人了。布衣之怒比不上天子之怒,不能伏屍百萬流血千裏,但是,伏屍二人,血流五步,讓一個國家的百姓穿上孝服,還是可以做到的。”


    秦王變了臉色,直起身子向唐雎道歉,“先生請坐,這事情沒那麽嚴重。”


    就這樣,方圓五十裏的小國安陵,憑借唐雎無與倫比的勇氣,保全了。


    “好一個布衣之怒!”臧霸聽得激動不已,握拳說道:“恨不能早生數百年,與這等壯士把酒言歡。”


    劉備笑道:“這個故事不僅僅告訴我們天下有如此壯懷激烈之人,更是為了提醒後人,凡事都要有個度,絕對不要把人逼到絕境上。”


    放眼天下,時時處處都有爭端,但是爭端的層次各有不同,解決方式和手段也各有不同。


    最高層次的爭端,是國與國之間的抗衡,或是集團與集團之間的政治鬥爭;中間層次的爭端,是用法律、規則來解決;到了最底層的爭端,解決方式就隻有暴力和流血了。


    當初被臧霸殺死的那個太守,在劉備看來,首先他違背法律,憑私欲殺害囚犯,就是拉低了爭端的層次;其次他依仗權勢,收押據守法律的縣獄縁臧戒並要將其治罪,更是逼得臧霸不得不用武力來給自己父親討個公道。


    就連秦王,麵對一個唐雎的時候都要掂量掂量,對方有沒有將自己置於死地的本事,更何況區區一個太守?


    “若是令尊確實犯罪,宣高你帶人劫獄,自然罪無可恕,uu看書.uukanshucm 即便你現在做了官,深得陶使君器重,我劉備一樣瞧不起你。”劉備看著臧霸,正色說道:“但是,拋棄法律,還要依仗法律賦予他的權勢來害人,這種敗類就是死一百次,也不會得到法律的庇護,所以我才說他自己找死。”


    “使君真是儒家弟子,盧子幹先生的高徒?”臧霸失笑起來,“怎地說起話來和我往日見到的士人截然不同。”


    劉備不屑地笑道:“那些庸碌之才豈能和我相提並論?他們讀書做事,不過是為了做官或是揚名,歸根到底都是想讓自己富貴起來,讀書在他們眼中隻是一門生意,無須辛勤勞作,風吹日曬就能養家糊口的生意,僅此而已。”


    “那閣下讀書為官,是為了什麽呢?”見劉備一竿子打翻了整船人,把整個天下九成九的儒家士子都貶得一文不值,臧霸越發來了興趣,想要知道劉備對他自己是如何評價的。


    “我讀書是為了明理,弄清楚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做事是為了帶領天下人往好的方向前進;為官是要權力,可以放開手腳做好事;養兵是為了確保我在說話做事的時候,其他人老老實實地聽我說,看我做。”借著酒勁,劉備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別的不說,就說今天,若我隻是一介平民,縱然滿腹經綸字字珠璣,宣高你可有耐心聽這麽多?”


    臧霸放聲大笑起來,“精辟。”


    “我再去別處看看,你們兩個帶兵的人聊吧。”劉備起身向土丘下走去,隨意擺了擺手,不讓張飛跟著自己。


    反正整個莊園的護衛都是幽州軍,沒什麽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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