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曼先生既然開了頭,就不得不充分闡述自己的觀點。


    “我們不妨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普柳希金一輩子貪財如命,據說連新衣服都舍不得買一件,每天去廚房翻開所有垃圾桶仔細檢查,如果發現哪怕一片爛菜葉也要大發雷霆,認為廚娘是在浪費他的財產,這種人對待自己尚且如此刻薄,更不要說對身邊的下人,克扣薪水是家常便飯,擦鞋匠都無法從他手中摳出一個銅板的小費,即便他有萬貫家財,也沒人願意為這個守財奴當差。”


    古德曼先生喝了口茶,接著說:“普柳希金這種人對誰都不信任,所有的財產都要牢牢抓在自己手裏,金銀不是存進銀行,而是裝進罐子埋在地下,還自鳴得意的聲稱不想被銀行家揩油。如果所有人都效仿他的做法,苛刻的對待自己和周圍的人,那麽可以料想,誰也別想從對方手裏掙到錢,商店和餐廳都會變得門可羅雀,不得不關門大吉,銀行吸收不到存款,也就無法向那些急需資金的工廠放貸,工廠因此無法擴大經營規模,市麵上的商品將變得稀缺,經濟活動陷入停滯,整個社會變得死氣沉沉,簡直形同噩夢!”


    古德曼先生話鋒一轉,繼續分析普柳希金的對立麵:“我們再來思考浪蕩子納西姆的生活方式,沒錯,這家夥並非什麽道德完人,花起錢來大手大腳,我們未必要效仿他的奢侈做派,但是必須承認當納西姆男爵在高級餐廳設宴款待親友乃至陌生人的時候,上至餐廳老板下到跑腿的堂倌都能從中受益,通過自己提供的服務賺到應得的那份酬勞,餐廳老板賺得利潤,就可以購買更好的食材,為客人提供更美味的餐點,堂倌從納西姆男爵那裏獲得豐厚的小費,就有能力購買那雙他心儀已久卻一直買不起的新皮靴,這樣一來,食材店和皮靴店也間接受惠於納西姆的慷慨……同樣的道理推而廣之,當納西姆在花街柳巷乃至賭場中大肆揮霍的時候,周圍的人們都能分享他的財富,納西姆每花出一筆錢,就如同將一塊糖投進水中,激蕩起的水波一圈圈向外擴散,他的財富也如同融化的糖分,伴隨波紋分散到社會的各個角落,使各行各業的生意活躍起來,刺激人們生產更多更好的商品,提供更周到的服務,社會經濟也因納西姆的揮霍而變得日趨繁榮,人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好。”


    在長篇分析過後,古德曼先生以一段鏗鏘有力的陳詞為自己的觀點做出總結。


    “歸根結底,普柳希金式的‘簡樸節約’於人於己都沒有任何好處,所謂道德楷模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幻影,納西姆式的‘揮霍無度’毀了他自己的健康,透支了晚年的安樂,卻為活躍社會經濟、縮小貧富差距做出巨大貢獻,他的一生是身體力行舍己為人的一生,諸如生活放蕩之類小缺點無損於他的偉大,弗蘭克殿下為他送上臨終關懷何錯之有?”


    古德曼先生這番精彩的發言,立刻在韋恩斯坦家的客廳中激起兩種完全對立的反響。


    小艾伯頓起立鼓掌,激動地擁抱父親,以此表達自己完全讚同他的觀點。馬蒂爾德、布列塔妮和索菲婭則不約而同發出嬌嗔,嘰嘰喳喳地批評古德曼先生這番話太過驚世駭俗,完全是在強詞奪理。


    帕拉丁娜為古德曼先生的見解感到困惑,他的每句話似乎都有道理,可最後推出的結論又是那樣匪夷所思,完全違背了傳統觀念。迷茫中,帕拉丁娜下意識地望向羅蘭,想看看他作何反應。然而羅蘭淡定的神態看不出支持或者反對的傾向,使她越發感到無所適從。


    這場發生在客廳中的爭論,使羅蘭對聖城上流社會的思想狀態有了更深入的認識。韋恩斯坦一家的男人們支持弗蘭克,女人們則支持格裏高利,在他看來上述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體現出資本主義精神與傳統宗教道德觀的對立。


    韋恩斯坦家的女人們深受傳統觀念影響,從情感的角度支持格裏高利,更認同“勤儉節約”的普柳希金式道德觀。盡管她們現實中的生活方式未必符合“勤儉樸素”的原則,但是至少在思想上認為這是正確的人生觀,偶爾也會良知發現,為自己的奢侈行為感到自責,並且通過去教堂懺悔消除上述自責,修複心理健康。


    古德曼和小艾伯頓父子倆則是站在時代潮頭的工業家兼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們出於理性支持弗蘭克的觀點。古德曼關於“奢侈浪費有益於經濟增長”的精彩論述,實際上是在主張一種“凱恩斯主義”消費觀,其精髓在於揭示了“需求決定供給、消費引領生產”這一國民經濟的基本規律,然而在傳統觀念依舊占據道德製高點的亞珊聖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種標新立異的觀念,哪怕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家人也不例外。


    羅蘭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觀察韋恩斯坦一家人的思想狀態,倒也悠然自得。然而布列塔妮小姐卻不允許他置身局外,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一本正經地發問:“羅蘭,你來評評理,普柳希金和納西姆,誰的生活方式更值得稱道?”


    “這個嘛……在我看來簡樸和享樂都不是壞事,但是簡樸到了守財奴、享樂到了敗家子的地步都不值得提倡,關鍵在於適度,如果把普柳希金和納西姆的人生觀中和一下就最好不過了。”羅蘭不緊不慢地回答。


    他這溫吞水似的中庸之見,當然無法取悅爭辯雙方的年輕人,卻意外的給韋恩斯坦夫婦留下良好的印象。


    當夜色漸深,羅蘭和帕拉丁娜告辭離去,夫妻倆私下裏閑聊的時候,各自給出對這個年輕人的看法。


    “在聖城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裏,難得有像他這樣穩重的年輕人。”古德曼如是評價羅蘭。


    “畢竟他剛從遠東來到聖城,還保留著鄉下青年的淳樸氣質。”馬蒂爾德微笑著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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