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巍峨雪山的山脊之上,狂風呼嘯之聲不絕於耳,落雪之勢如同傾瀉大江。三個人影兩前一後,在雪地上留下了三道腳印,可由於雪太大了,不過片刻便被掩蓋。


    雪山之上的寂靜景色雖說是世間少有,可許初一卻沒有心情去看。


    雖說身上裹著娘親留下的厚重蜀錦的棉襖,可少年依舊還是覺得有些冷。


    已經踟躇了半日的他抬起頭,朝著走在前方不遠處遊俠兒和柳承賢,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了,真就是有苦難言了。


    那兩個人,一個穿著粗布麻衣,即便右手袖口空空蕩蕩可並不妨礙他在巍峨雪山之上如履平地,神情自若不說,甚至還有閑暇時間翻看那本滿是插圖的書籍。而另一個則是穿著淡薄衣服卻絲毫不覺寒冷,右手拿著扇子輕輕搖動扇去前方落雪,左手捧著竹簡神情專注。


    他們都是修行之人,翻山越嶺、不避寒暑這等小事自然而然也就不在話下。


    唯獨許初一,他不過是個練了兩年站樁的凡夫俗子,光是翻山行走就已經不便了,更何況天氣還如此寒冷。


    “你們兩個!等等我!”


    見到前麵兩人漸行漸遠,許初一忘了遊俠兒的叮囑,忍不住朝著前麵喊了一聲。


    不料卻被剛好回頭的封一二給瞪了一眼,隨即心中閃過一陣聲音,“聲音太大容易雪崩。”


    看了看寂靜的四周,隻聽得見風雪呼嘯之聲的少年無奈歎了口氣,隻得再次掖了掖棉衣,繼續向前走著。


    走了三天之後,三個人總算是翻過了那座巍峨雪山。


    看著眼前的一片草原,許初一的心中莫名有了些劫後餘生的慶幸之感。


    畢竟途中有好幾次少年都覺得自己可能挺不過去了,要不是仗著這幾年站樁養出來的堅韌性子,恐怕早就順勢一趴,倒在雪地裏了。


    到時候隻要裝死,便可以等著遊俠兒將自己背過去了。


    想到這,少年望了望前方的遊俠兒,雙眼之中滿是抱怨神色,可嘴上卻不敢抱怨半句。畢竟封一二和柳承賢這倆人之前可都覺得應該繞道而行,避開雪山要好些。可那時候的自己卻沒有聽他們的,執意去看看。


    兩個人拗不過他,最終才棄了馬車,攀山而行。


    現在想來,許初一覺得自己腦袋當真是有問題,兩個人好心好意為他這個凡夫俗子考慮,他自己卻拚了命的要爬那差點要了自己命的雪山。


    也不知道自己這不聽勸的臭毛病是跟誰學的。


    就在許初一滿肚子抱怨無處發泄的時候,一直在他身側的柳承賢摸了摸他的棉衣袖口,一臉敬佩地說道:“初一,我是沒想到,你可真厲害,光靠著體魄就那麽給撐了過來!”


    聽到柳承賢這麽說,少年隻得無奈一笑。


    這誇讚的說辭讓他心裏更加不是滋味了!什麽叫光靠體魄?


    你們可都算得上是山上人了,一個是三品守一境的道士,一個是一品三境的讀書人。隻要用氣息就能護住全身上下,不懼嚴寒還不是小事?而自己呢?除了靠身體硬扛還能怎麽樣?


    本就是在強顏歡笑的少年剛想說一句謙虛的話,好去壯壯牌麵。不料卻被柳承賢隨後的一句話給打斷了。


    “體魄強悍這就不說了,光是這份耐力心性也是相當厲害了!我這幾天還在心裏琢磨,你為什麽不用那些符籙護住周身,化火取暖。現在想來,你這是不屑啊,意在磨礪自身體魄,好去彌補前些日子沒有練習站樁的虧空!”


    前幾日都快被凍死的少年眼神迷茫,呆滯在了當場。


    此時的許初一恨不得回到幾天前,重新再翻一次雪山。看了看一旁說話的少年,他的嘴角忍不住有些抽搐。


    對方口中的那些所謂體魄強悍,心性堅韌的話在他耳中全然成了嘲諷自己腦子不好。


    “嗬嗬。”許初一尷尬地笑了笑,強撐著點了點頭,嘴硬的附和道:“你說得對!我就是故意這樣的,磨礪體魄嘛!不然我為什麽非得爬這雪山?難不成腦子不好嗎?小意思,小意思。”


    柳承賢用欣慰的眼神看了看少年,隨後沒有說話,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朝著前麵的封一二走去。


    身心都已經很疲憊的許初一用手一抹了抹自己那欲哭無淚的眼睛,再自我安慰了一番後,心情總算有些好轉了。


    就當他抬起頭準備跟上那倆人時,就看見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此時抖動不停。


    接下來就聽見前麵傳來了“噗嗤”一聲。


    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的封一二回過頭看著落魄模樣的許初一,大笑不止。笑聲對於受了打擊的少年而言,屬實是有些刺耳了。


    眼角已經笑地流出了眼淚的遊俠兒扶著一旁的柳承賢,上氣不接下氣地調侃道:“對啊……難不成……腦子……不好!”


    被刺激了的許初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了心中怒火。


    他指了指遊俠兒那空蕩蕩的右手袖口,眼神哀怨,用著惋惜的語氣說道:“是啊!好端端的,又不是左撇子。幹嘛偏偏斷去右手而不是左手?可不就得是腦子不好嗎?”


    隨著少年這話出口,對麵的遊俠兒此時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愣了有好一會的他轉過身,拍了拍已經笑彎了腰的柳承賢肩頭,用生無可戀的語氣說道:“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的?趕緊趕路!要是再笑,老子保準讓你今晚看書看到天亮!敢閉眼打不死你!”


    被遊俠兒威脅了一通的柳承賢皺起眉頭,趕忙深吸了幾口氣,又掐了掐自己的手腕。來來回回好幾次,這才暫時壓住了自己的想要笑的衝動。


    “唉……”


    許初一原先還一直心存疑惑,為何塑造肉身一事偏偏就非得用右手?這兩年光景,時不時見著遊俠兒一有空就練習左手的靈巧勁,特別是吃飯時動筷子和寫字的不便。他還一直以為塑肉身這事涉及的法門中是不是有什麽不為外傳的秘術。


    可隨著自己說出那句話,緊跟著封一二那副與自己剛剛被柳承賢“點撥”時如出一轍的茫然表情。許初一心中十分肯定,自己封大哥的腦子估計也不怎麽好。


    頓時,許初一隻感覺前途一片渺茫。想著要不算了,自己以後還是別跟著遊俠兒後麵了。等到了望山書院後,自己去求一求書院裏的先生,想來看在柳承賢的麵子上,對方好歹也會讓自己留下來。


    到時候哪怕留在書院,做個雜役也比跟著不靠譜的封一二要好。


    三個皆是沉默不語的人走了不出二十步,柳承賢終究還是沒忍住,又笑出了聲。


    遊俠兒伸出手,指了指用扇子遮住了笑意的少年。


    許初一與柳承賢在封一二伸出左手時,目光都齊刷刷落在了他那隻左手上。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


    一陣過後,笑聲在三人中間傳出,一傳二,二傳三。


    三個人此時都已經撐不住了,都癱坐在地上,如同瘋了一般,笑聲不止,好像世間再沒有像這樣好笑的事了。


    過了好一會,笑夠了的三人這才站起身來,朝著蓮花渡的渡口走去。


    隨著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走了整整一日未曾停歇的兩個少年無論如何都笑不起來了。


    就連曾來過這的遊俠兒也一改往常嬉笑嘴臉,低頭不語,隻管走路。


    等到了夜裏,三個人在山坳之中找了一間荒廢已久的道觀歇腳。


    他們圍著一團剛剛升起的篝火休息,不知不覺已然沉默了有大半個時辰。


    盯著眼前的篝火,許初一眯著眼,輕聲罵道:“他娘的!”


    就連讀了不少聖賢書,自認為脾氣被打磨不錯的柳承賢也忍不住站起身來想要罵上兩句,但是看了看一臉落寞神態的封一二後,又選擇了坐下來。


    即便心中不爽,但是既然封一二不說話,那便是有他道理。


    兩個少年對望一眼,重重地歎了口氣。


    許初一看向柳承賢,隨後朝著遊俠兒怒了努嘴,用眼神示意讓他去問。


    幾經思量過後,早就沒了看書心情的少年轉了個身,用眼睛死死地盯著封一二。


    少年這麽一看就整整看了一刻鍾,途中就連眨眼也沒有幾次。


    “別光看啊!你倒是說啊!啞巴了?”許初一見狀,終究沒有忍住性子,瞅了一眼不爭氣的柳承賢,繼續說道:“你要是不想說就讓我來說!”


    柳承賢歎了口氣,朝著斜靠在供桌旁的封一二,猶豫不決地說道:“封大哥。咱們要不還是救救他們吧!”


    一旁的許初一點了點頭,眼神之中滿是期許,隻等著一向慈悲的封一二點頭。


    潼關外,兩國的士卒戰死沙場那是死得其所,即便斷手斷腳,死後屍身不全也是有所緣由,不好去埋怨什麽。


    可在這雪山之下,今日所見的那些人雖說還活著,但卻生不如死,不是天災,卻是人禍。這讓出身貧苦的少年怎能不心生不滿。


    一開始他遠遠地看著那片廣袤農田以及在田間辛勤犁地的百姓,還心生豔羨,感慨這個地方的百姓勤勞遠比家鄉,甚至有些可憐他們沒有耕牛犁地,要讓人親自拖動扒犁。隱隱約約有了點敬佩的意思。


    可等到他們走近之後,看清了那些犁地之人模樣時,少年便沒有那種想法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撼和恐懼。


    他看見那個打頭拽著爬犁的高大漢子,周身所穿的衣服破爛不堪,整個人瘦的不成人形,而漢子的左手從關節被切斷了,看那整齊的切痕,明顯是被鋒利的閘刀或是利器一刀下去,連肉帶骨斬斷。


    不過這些都算是平常,最為駭人的便是他那張臉,高隆著的眉骨下麵隻剩下兩個黑洞洞的窟窿,雙眼不知為何沒了,看那痕跡八成是被人用工具挖去的。


    就當許初一還沉浸在這慘絕人寰的畫麵時,一旁的柳承賢拽了拽少年的袖口,伸手指了指那人腳踝處的鐵鏈,而鐵鏈另一端連著在後麵扶著爬犁的人。


    那個人也好不到哪裏去,雖說雙眼還在,但是右腿卻沒了,同樣是刀切痕跡。


    那條從膝蓋處切斷的腿上,隻是用一根木棍隨意地捆住,做了個簡陋的假肢,用以保證身體不倒。


    即便如此了,兩個人還在那做著如此辛苦的農活,不敢休息片刻。


    看著那生了鏽的鐵鏈,兩個少年心有靈犀。都猜到這兩人若非罪大惡極那就是受了私刑的奴隸。


    就在許初一袖中符籙隱隱有遊動跡象的時候,打算出手斬斷鎖鏈的時候,他心中出現了一陣心聲,這一次隻有兩個字,“莫管!”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隨即一同看向前方那低頭前行,換了一副老者模樣人皮麵具的封一二,都明白了這是遊俠兒讓他們二人別去管。


    可接下來陸陸續續出現的勞作之人便都是差不多的情況。


    有的兩人被一根鐵鏈相連,有的三人。甚至在一間破落農舍前,兩個少年看見足足十幾人都是身披枷鎖,腳下被不過一尺的鐵鏈互相牽製行動。


    最讓兩個少年心生鬱結的是,無一例外,那些人都是麵無表情。仿佛失去了本該屬於人的喜怒哀樂,隻剩下一片令人心生寒意的虛無。


    眼神空洞無神,仿佛死人一般。


    三人在路過一間佛寺時,許初一瞥了一眼。


    與之前那些簡陋村舍的肮髒不同,金碧輝煌的佛寺卻是幹幹淨淨,一個個僧人麵色紅潤,都圍著一個身穿華麗袈裟的中年僧人,頃耳聽其訴說佛法。


    少年對佛法沒什麽興趣,隻是發現在那僧人麵前的法器中,赫然有一根用人手骨所做法器,五根手指用銀絲纏繞骨節,那手骨之上的金環與泛黃的骨頭格格不入,這讓許初一忍不住聯想到了先前見到的那個斷手之人。


    篝火旁,回想起今日所見的少年望著眼前搖曳的火苗,喃喃道:“封大哥!你不應該是這種坐視不管的人啊!這樣也算是俠嗎?”


    封一二睜開眼睛,望了望頂上破落的屋簷,輕笑一聲,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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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氣之間透著一股子無可奈何。


    遊俠兒搖了搖頭,開口道:“如果不是我多事!我師兄當時也不會因我而死。”


    許初一眼睛一亮,看向封一二那空蕩蕩的袖子,想起了那個借走了自己儒衫的年輕道士。


    封一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歎氣道:“說來你們可能不信。你今日若是出手救他們離開,說不定他們非但不會感激你,而是會對你謾罵不止,甚至大打出手。”


    柳承賢皺了皺眉,有些不置可否。


    “唉……”


    封一二歎了口氣,隻覺得此地真是最讓他心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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