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永瑆似乎也沒有解答他疑惑的打算。


    在說完那番話之後,永瑆便大踏步的離開,隻留下胤禛一人在盈滿了茶香的房間中呆愣。任由他腦中思緒反複……


    好在胤禛不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這麽多的疑團,一時半會兒絕對無法理清,隻有留待日後慢慢解開了。


    為了表示對先帝的尊敬,天尚未亮時,祭陵的一幹人等便從行宮出來,行至大紅門外的更衣殿。殿內已經燃起了火燭,用以祭祀的素服也早已經備下。換過衣裳,一行人便在橋前等著第一縷陽光的降臨。


    天亮之後,便可以踏入先帝的陵寢,告慰先帝。


    胤禛站在隊伍前首,眼神複雜的看著眼前宏偉素穆的泰陵。


    這座從雍正八年便開始興建的陵寢,就連自己死的時候……都沒能見到完工。他原以為不可能有機會見到自己身後居住的地方,未曾想……世道便是奇妙。


    不但讓他見到了這座陵寢,甚至即將見到了兒子為自己撰寫的神功聖德碑文……而且,他還將親自執禮祭祀自己。


    恐怕是前無來者,後無古人了吧?


    天色由黎明的魚肚白色,逐漸成淡藍色。胤禛抬眼看去,隻見遠處的山峰漸漸透出一抹亮色,接著那亮色便迅速延展開來,一片霞光四射。沉寂了一夜的太陽便從山峰那頭探出,金光掠過大地,一切都從黑暗中蘇醒過來,跳躍著。


    “行……進……”禮官的喝唱聲長久的拖在空中,尾音拉得極長。配合著他的聲音,長長的隊伍便劃一前行,穿過大紅門,直向隆恩殿去。


    沿途的火焰牌坊、神功聖德碑和石像生無一不提醒他: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無數畫麵便同時在腦海中浮起,他幾乎悵然淚下,鼻子不由一酸,眼底竟然浮出些淚光。指甲用力的掐入自己的手掌,生生將淚逼了回去。


    回眸萬古流觴處,唯有淚千行。


    他要做的不是回眸,而是向前看。在尋到她之前,不允許流下半滴淚水。


    胤禛深吸了口氣,看向眼前的隆恩殿。這祭陵禮首要,便是行展謁禮。


    他對這套禮製是再熟悉不過,方才想從左門進,卻突然憶起自己此刻並非皇帝。不動聲色的慢行兩步,果然瞧見同樣是身著素服的禮部二堂官恭敬的彎了腰,站在隆恩殿右門等他。


    多虧此刻謹慎許多,胤禛心中暗道,便端肅了神色,低眉垂首進了隆恩殿。


    他甚至不敢看擺放在隆恩殿內的神牌,目光閃爍,徑直從右側繞行,進了陵寢左門,至明樓前側,麵北而立。


    身後的永瑆領了祭陵臣工,肅立在陵寢門兩側。


    眼前便是明黃色的拜褥,胤禛跪在那裏,望著高大寬闊的寶頂。眼前一陣迷茫,心中翻騰不已。


    是的是的,我就埋在底下……


    和他的屍體躺在一處的,是雍正三年十一月,因為自己的誤會,斷絕了希望的雲鈺。他便想到那日,他親手將雲鈺緩緩放入金絲楠木的棺槨中。


    她的身體僵硬而冰冷,眉目之間盡是一片痛苦之色。


    那棺槨很大,裏麵墊了她最喜歡的天蠶絲的錦被……枕頭邊上放了那條未能來及交到她手上的沙圖什。她怕冷,那樣深黑的地下,沒有一絲溫暖……


    胤禛回頭看去,停靈的大殿裏,隻有他一人。


    白色的喪燭上跳動著綠瑩瑩的燭火,偶有風吹過,便忽閃的仿佛鬼火。他的唇邊帶了笑,卻又將雲鈺抱了出來,輕輕放在一邊的軟榻上。


    這裏,將是她要永遠睡下去的地方。


    胤禛沿著那梯子,緩緩地爬了上去。


    他半點也沒有猶豫,緩緩地,緩緩地躺進了那具棺材。絲毫也不覺得忌諱。有什麽好忌諱的呢?他恨不得此刻就隨了她去……哪裏還會忌諱。


    更何況……她就要永遠的睡在這裏了,如果不舒服,那是多麽痛苦的事情?


    可是她已經不能夠再說話了。


    所以,也沒有辦法告訴自己,這具棺槨是否適意。


    她既然不能夠說,自己便隻有替她去試。隻有自己親身的感覺,才是最直接的……胤禛躺在棺槨裏,動也不動。


    直到大門緩緩被推開,吱呀的聲音在夜裏格外刺耳。


    “兒臣來為母妃送行。”


    是弘曆的聲音,胤禛閉了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又慢慢坐起來。


    “啊!!!”淒厲地慘叫聲自然也是出自弘曆之口,“鬼啊!!!”


    他連滾帶爬,向大殿外逃去,逃到一半,卻緩慢而僵直地轉了過來:“皇阿瑪?”


    胤禛坐在棺槨中,隻露出上半身,那陰森森的燭火印在胤禛的臉上,卻是慘綠一片。像極了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厲鬼。


    在確定了坐起的人是自己的皇阿瑪之後,弘曆疾奔向前,將他從棺槨中扶出,聲音顫抖不已:“皇阿瑪,你怎麽會躺進……”


    胤禛微微地歎了口氣,並不說話,隻是上前抱了雲鈺,將她緩緩放入其中。


    “弘曆……”他轉了身,看向眼前的弘曆,“朕隻希望朕百年之後祭祀,她生辰那日,你代朕好好的祭上一祭。”


    弘曆神色一凜,開口道:“皇阿瑪……”


    他的話被胤禛揮手止住,他久久看了胤禛,才艱澀點頭:“是。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兒臣都會記得。”


    胤禛聽到十二月二十五日幾字,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也緩緩點了頭。


    而現在……胤禛的目光穿透那落滿了鬆針的寶頂,而現在……她的魂靈會在哪裏?憶及舊事,心中卻是一陣一陣翻騰,眼前也是一陣一陣發黑,心跳地越發快……


    “都埋在底下……都埋在底下……”胤禛喃喃重複著這句話,神智越發的模糊。他再也忍不住,“噗”的一聲,一抹鮮血便從口角流出,滴落在明黃的拜褥上。


    “十五阿哥!!”


    “十五弟!!”


    站在身側的禮官和身後的永瑆見到,臉上頓時變了顏色,趕緊上前扶了他,卻被胤禛揮手揚開。


    他身子搖搖晃晃,可還是堅持著,緩慢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又一步一步的退到東側,西向而立。


    “十五弟……”永瑆麵帶憂色,遲疑了一下道,“要不改天再行……”


    “不!!”胤禛閉了閉眼,堅定開口,“我沒事,繼續。”


    禮官的目光在兩人麵上滑過,終於還是微微點了頭,繼續下麵的儀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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