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有些緊張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剛才給她換藥的時候下手有些重,應該是把她給弄疼了,要擱尋常人身上早就破口大罵起來,可這個女人絲毫沒有反應,隻是在換藥時兩眼呆滯地望向窗外。


    窗外有什麽?


    小和尚看了看,有傲梅,有鬆柏,有亭台小樓,有彌勒大佛,還有太陽。


    小和尚還記得那天早上第一次見到她,靜靜躺在山腳的台階上,天空下著雨,她一頭黑發像海棠花一樣披散在地上,渾身衣衫破爛得不成樣子,隻能勉強遮住她身體的隱私部位,一雙修長白皙的腿光露在外,格外惹人憐惜。


    小和尚飛快從台階跑下去,踩踏著雨水爬到她身邊,她臉上還有一抹未散的紅暈。


    小和尚叫她幾聲,沒有回應,於是打算背她到山頂的寺廟中去。


    手指剛一觸碰到她,她就睜開了眼,一雙星眸像被雨水衝洗過一樣純淨。


    下一刻,她忽地喊起來,表情很痛苦的樣子:“別……別過來……不要碰我……求求你們了,不要過來——”


    小和尚心神微顫,他不知道這女子經曆過什麽,但他明白她應該是受了極大刺激,到現在腦子還有些不清醒,甚至意識渙散。


    小和尚一咬牙,將她胡亂撥動的手拿開,勾住腰肢一拉,順勢抬到背上去。


    從山腳到山頂的路上,她的身體一直在顫抖,一開始小和尚以為是淋雨凍得,後來才發現,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


    兩天過去了,她一直是這副模樣,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


    小和尚看著有些心疼。


    她身上受的都是些皮外傷,下肢有些淤青,頭皮也裂開,像是被人狠狠揪住頭發擊打過。


    小和尚歎一口氣,又坐回房間的桌子前,在棋盤上下棋。


    這是一盤下了三天的圍棋,小和尚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下,看上去很無聊。


    雲衡也是這麽問的:“你不無聊嗎?”


    小和尚一愣,扭回頭看她一眼,說道:“寺裏沒有人能下過我,除了我。”


    雲衡輕輕裹起小被子坐起來,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小和尚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的所有心事都被她看穿了一樣。


    隔了半晌,他落下一枚棋子,起身走到房間的炭火盆前,往裏麵新添幾塊白碳,火苗又旺了許多。


    他問道:“你感覺怎樣了,傷口還疼嗎?”


    雲衡彎彎唇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身體不疼了。”


    她聲音細細的,他聽出弦外之音,說:“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雲衡想起在盲山最後見到的場景,眼睛裏的光黯淡下來。


    村長讓那兩人近乎粗暴給她脫掉衣服,拍了裸|照,村長威脅她,如果敢把半字半句泄露出去,就會毀掉她的名聲,讓她這輩子抬不起頭,讓雲家蒙受奇恥大辱,從此跌落神壇。


    雲衡在反抗的過程中,被一名村民抓起頭發狠狠地往牆上一磕,她昏迷過去,任由那群人拍了照片,再之後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丟到了山腳下,她記得手邊還有個裝著十萬塊錢的牛皮包,那是‘封口費’。


    想到這裏,雲衡忽然很諷刺的笑起來,是該笑什麽?


    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盲山村的愚昧無知,還是笑這個世道本就是這樣,弱者注定要忍氣吞聲,隻有金錢才是王道?


    這些人做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依舊每天過著富足的生活,他們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即便抓了他們又能如何,隻要他們做的事情賺錢,前赴後繼者注定無數,她又做得了什麽呢?


    這個世道隻剩她這一束光還亮著,其餘各處全部是黑暗,她又能照亮多遠的地方呢,與其徒勞的掙紮,不如也讓這一抹光熄滅吧。


    雲衡生硬地扯了扯嘴角,笑說:“我是被一群野狗咬了。”


    小和尚同樣笑笑:“你說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吧。”


    他來到桌前下那一盤未完的棋。


    雲衡看到床頭放著一套幹淨的僧衣,應該是寺裏僧人穿的,沒穿過幾天,布料還是嶄新的。


    她拿起衣服,小和尚背對著她,於是很快穿在了身上。


    小和尚問:“衣服還合身嗎?”


    雲衡把僧衣的係帶拉緊,從床上跳下來,她的新百倫還沒扔,也洗幹淨擺在窗戶上曬著。


    她踢踏著小號的僧鞋過去拿新百倫,一邊係鞋帶一邊說:“這衣服跟鞋都是你的?”


    小和尚目光微斜看著一身淺灰僧衣穿新百倫的女人,黑發披在肩頭,眸子黝黑清亮,胸口飽滿凸出,讓人一時挪不開眼睛。


    他點點頭:“我新領的衣服,送你了。對了,你還有個牛皮包,裏麵有很多錢,怕人偷,寺裏給你保管著了,我去給你拿。”


    雲衡說:“謝謝了。”


    房間所在的小院蒔花置石,門口還有一口大水缸汩汩的冒出水泡,從院門到房間有一條青泥板鋪就的小路,小路被雨水清洗過,幽幽泛著光,散發著馥鬱的古樸氣息。


    她走到院子裏,嗅一嗅雨後的泥土芬芳,打量四周說:“這麽大個院子,你自己住?”


    小和尚微微頷首:“是的。”


    雲衡神情發怔:“寺裏都這麽闊氣嗎,一個小和尚一座院子。”


    小和尚說:“小僧法號元曲,乃是本寺的寺律。”


    雲衡說:“年輕有為。”


    小和尚點頭表示讚成。


    在院子裏轉了會兒,小和尚帶雲衡去寺裏的寄存處取牛皮包。


    雨過天晴,被水洗過的大佛在陽光下沐浴著金光,一如雲衡每一次看到它們,都是眯眯眼微笑。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城市的善男信女們開始對拜佛燒香格外上心,就好像他們喜歡在危急關頭轉一條錦鯉祈禱好運氣一樣。


    今天來寺裏上香的人很多,有不少人認識小和尚,都熱情地過來打招呼。


    “元曲小師父,早上好啊。”


    “元曲小師父,你上次給我改的那卦真是神了,能再算一卦嗎?”


    “元曲小師父,我家的狗最近老是對著倉庫叫,你能給算算怎麽回事嗎?”


    雲衡:“……”


    小和尚說:“幾位施主,今天小僧不太方便,改日再給你們答疑吧。”


    幾個人很禮貌的告了別。


    雲衡說:“看樣子,你懂得還不少。”


    小和尚說:“學過易經八卦的東西,而且算卦也隻給能算準的人講,久而久之,就被傳得有點神了。”


    雲衡跟著他繼續走,一路遇見的人都在虔誠地跪拜各路菩薩,腦袋一個比一個磕得響。


    雲衡叫停小和尚,也打算拜一拜。


    小和尚讓她等等,然後小跑著去了什麽地方,不一會兒抱回來幾大支香火,一股腦兒塞到雲衡懷裏。


    他笑著說:“這是本寺最貴的香火了,咱們有緣,免費送給你。”


    雲衡笑了笑,看著懷裏這些香火說:“最貴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心誠則福至。”


    說完,她抱著香火來到一座祠堂前,悉數點燃,然後倒插進祠堂前的香火盆裏。


    青煙繚繞,雲衡身上很快散發出一股外焦裏嫩的香火味,不少路人頻頻回頭看著這個‘秀色可餐’的女僧。


    小和尚給雲衡做示範,雙腳並攏,雙手合掌,屈膝跪在蒲團上,兩手分開伏在地上,腦袋往下磕,是為一拜。


    雲衡跟著做。


    拜了三拜。


    金色太陽下,祠堂裏一柄青龍偃月刀銀光閃閃,關公撫須,昂首挺胸看著腳下跪伏的人。


    小和尚從蒲團起來,雲衡卻跪了很久,始終沒有起來。


    好像跪得越久,她心中某份愧疚就能多減弱幾分。


    半晌,雲衡拍拍膝蓋站起來,說道:“走吧,去取東西。”


    小和尚說:“隻拜關公,不拜佛祖?”


    雲衡露出一排細白的牙齒說:“關羽,uu看書 w.ukans 字雲長,三國時期蜀國五虎上將之一,義薄雲天,當然得拜拜。”


    小和尚撓撓頭,沒再過問,帶著她走了。


    去到寄存處,雲衡找到了牛皮包,看著裏麵一遝遝嶄新的鈔票,她覺得燙手。


    陽光照在這些紅色紙幣上,開國元首慈祥和藹看著她,她卻感到一絲難過。


    似乎有愧於這份笑容。


    鈔票映著陽光更加耀眼,仿佛一張張火紅的烙鐵,燙在眼裏。


    雲衡意外發現自己的手機幸存下來,此刻安安靜靜躺在牛皮包裏。


    她摸出手機給秦嶺打了電話過去。


    打完電話,雲衡與小和尚道別。


    她一個人又重新溜達回佛祖的金像前,數米高的金色大佛宛若一尊小山,從頭到腳散發出一股壓迫人的氣息,看著十分莊嚴。


    底下幾排轉經筒兀自旋轉著,油燈裏的香火黃燦燦。


    佛祖手掌拈法印,披上金色袈裟,脖子掛一串紅色瑪瑙佛珠,頭頂一顆一顆戒疤比雲衡腦袋還大。


    它正笑眯眯看著雲衡。


    雲衡也在陽光下仰頭眺望它。


    周圍人來人往,到處是阿彌陀佛聲。


    到處都是佛祖保佑。


    雲衡原地站了會兒,忽然拉開牛皮包拉鏈,從裏麵的一遝遝鈔票裏抽出一疊,朝功德箱走過去。


    她把錢塞進功德箱,摸摸金色大佛的腳指頭說:“佛祖啊佛祖,世人皆說你靈驗,可你若真的存在,就睜開眼看一看這世間吧。你若覺得我這些錢足夠誠意,就請保佑我萬事勝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追子彈的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輕平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輕平調並收藏追子彈的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