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吸頂燈亮起的一瞬間,雲衡以為看到了太陽。


    房間潔白一片,不是金色,不是紅色,而是這世間最單純的原始色。


    這種白色凝重的包含了所有讚美或毀譽,它純粹得出人意料卻又理所應當。


    仿佛是天國。


    雲衡躺在病房大床上,身上蓋著被子,乳白的被罩像打翻的牛奶瓶,沒有一絲纖塵。


    她艱難從床上爬起,隻覺後頸一陣酸痛,用手揉揉,痛感愈發清晰。


    她咬牙罵句髒話,不知道是誰這麽缺德從背後偷襲,罵著罵著,忽然止了話頭眼神迷惘起來。


    雲衡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趿著拖鞋推病房門衝出去,卻被守在門口的警察攔住。


    “哎,你傷還沒好呢,跑去哪兒?”警察從長椅上站起來。


    跑出病房,人來人往,走廊裏充斥著各種聲音,醫生與護士低語交談聲,排隊打針的嬰孩哭泣聲,死者家屬的吵鬧聲,手術車軲轆劃在大理石地板的聲音。


    一切一切的影音,此刻都在耳邊模糊起來,她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


    雲衡問警察:“送來醫院的病人裏,有沒有叫秦嶺的?”


    警察立即回應:“你說他啊,這次襲擊事件他可是大英雄,昨天連同他兩個兄弟已經轉到市醫院了。”


    雲衡咬咬嘴唇,又小心地問:“那……他,他們的情況怎麽樣?”


    警察說:“大難不死。他們三個被抬上擔架的時候我還在一旁看見呢,全身是血,最高最壯的那個,衣服都燒爛了,眼看著進氣多出氣少了。我們領導趕緊聯係省裏派最好的醫生過來,估計明早就能到。”


    雲衡抬手看表,淩晨三點整。


    她扭頭看一眼走廊裏依舊混亂一團的病房,問道:“這些人都是襲擊事件的受害者?”


    警察看著哭天搶地的家屬們,愁容滿麵地點頭:“可不是嘛,死了好幾個,重傷患者也有不少。家屬們都在醫院排著隊等手術呢,全市各大醫院已經出動全部醫療力量,還是忙得不可開交。”


    雲衡問:“犯事兒的抓著幾個?”


    警察說:“抓住二十多個,還有十幾個熟悉地形的四散逃了,警方正全力搜捕。”


    雲衡咬牙問:“領頭的呢?”


    警察無奈搖頭:“這個還不清楚,二十多個人口風都很緊,目前什麽也問不出來,省廳已經成立專案組對他們展開審訊,很快會有進展了。”


    雲衡轉身一腳踢在牆上,罵了句髒話。


    警察正要問怎麽回事,這時走廊盡頭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雲衡姐,你醒了?”


    六六從那邊拎著飯盒過來,腳步飛快,見著她仍是笑,但掩飾不住那雙通紅的眼睛。


    雲衡見到六六,心裏暖了幾分,她抬手揉揉對方頭發,安慰他:“六六,才多久不見,你眼睛都腫成這樣了,跟兔子似的。”


    六六頗委屈的笑了笑,比哭還難看,他說:“雲衡姐,對不起,都怪我,要是我當時能趕得再快,再快一些,你們就能早點得救,隊長他們也就不會……”


    雲衡笑著兩手捏他臉,像哄孩子一樣:“這不是你的錯,六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是誰的錯呢,是那些壞人的錯,是gps組織的錯,你不必自責。”


    六六終於笑得好看些,把手裏的飯盒遞給她:“雲衡姐,這是我剛找人熬得雞湯,還熱乎著呢,你快喝些吧。”


    雲衡沒心思接,低頭看到六六腰間掛一串鑰匙,中間銀白色的jeep車標格外亮眼。


    她說:“你開車來的?”


    六六點頭:“對啊,剛從市醫院看完隊長他們,醫生給我打電話通知你很快會醒,我就趕緊來了。”


    雲衡伸手去摸六六的車鑰匙,摘下來,攥在手裏:“六六,你幫我辦出院手續。”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朝樓梯衝去。


    身後警察拔腿追來:“哎,你現在還不能走……”


    雲衡的話飄在風裏:“六六,再幫我應付這個警察。”


    衝下一樓,淩晨三點的醫院大樓依舊燈火通明,身著白大褂的醫生們忙得滿頭是汗,病患們或倚或躺在長椅上,排成長龍一串。


    走到外麵,夜空烏黑一片,有細小的雨滴從頭頂砸落過來,起風了。


    雲衡按一下遙控器的按鈕,十多米遠的一輛越野車閃了下,‘警’字開頭的白色車牌格外醒目。


    她大步走過去開車,拉車門,係安全帶,發動汽車,掛擋,起步……一氣嗬成。


    吉普車嗡的一聲衝出醫院大門,輪胎在地麵劇烈打滑,瞬間加速漂移過彎,駛上大道。


    夜空中一道亮光閃過,緊接著轟隆一聲,炸雷響起,驟然照亮一大片天空,像明晃晃的刀口在黑色布幔上剪過。


    路燈斑駁的光影很快被雨線遮掩起來,夜空裏烏雲如狂奔的野馬蓋過,迅速席卷而來,一層層漫著,越來越厚,越壓越低。


    越野車紅色的車皮漸漸響起劈啪的聲音,雨水打落在車頂上,擋風玻璃雨水滑下,像極一幅顏料溶解的水墨畫。


    雨水越來越大,像天上的銀河決了口子,瘋狂往下澆。


    身後越來越遠的縣醫院大樓,那些閑散林立的房屋,那些色澤硬冷、喑啞無光的建築物飛速倒退出去,在朦朧雨幕中若隱若現著。


    它們好似這深夜裏的城市,在沒有陽光普照的日子裏獨自彷徨,全然不在意明天的太陽會何時升起。


    雲衡雙手握緊方向盤,油門踩到底,表盤上的指針一點點右滑,速度越來越快,此刻她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飛到秦嶺身邊。


    大片大片的雨點落在車窗上,雲衡眼前白花花一片,遠光燈下的公路宛若垂著一條條泛著光澤的鋼絲,路上有無數個冒著白煙的小坑。


    不時有閃電劃破鉛黑色的天幕,瞬間的綻放過後,便是撕裂般的炸響。


    她眼紅如血,黑色車廂裏回蕩著她牙齒劇烈打顫聲,宛若破碎的堅冰,她一路追著導航加速,瘋了一般。


    明明躺在醫院的是他,她卻恐懼得近乎窒息。


    道路已經被洶湧的雨幕遮擋,她打著遠光燈,努力想要看清行駛的方向,在僅有的一點光線中,這個女人雙眼宛若刀子般投射出凜凜光芒。


    車子衝到醫院的時候,雲衡拉開車門就往裏跑,她身上還穿著病號服,步子卻一點不慢。


    她要去見他!


    市醫院一樣忙得焦頭爛額,雲衡沒有找到值班的護士,索性從值班台翻滾進去,用鼠標在電腦屏幕劃拉著:秦嶺,六層cpu特護。


    雲衡又原樣翻出來,電梯那邊不少人排隊等待,她等不了,扭頭跑上樓梯。


    狹長的樓梯像條永無止境的迷宮,雲衡本來就餓得前胸貼後背,爬樓的時候雙腿直接打擺子,她咬著牙,扶牆向上使勁衝。


    樓梯盤旋而上,她卻恍惚像是走入地下,仿佛樓梯的盡頭是前往深深的地底世界。


    掐腰喘氣找著特護病房的時候,雲衡看到門口長椅上端坐兩名荷槍實彈的武警。


    她走過去,兩名武警立即警惕地站起來,攔住她。


    雲衡臉上還染著未散去的紅暈,她吸吸鼻子,跟武警說了些什麽,兩名武警打量她一眼,看完雲衡的身份證,從上到下搜了身,居然放她過去了。


    一路風馳電掣的衝動全被剛才爬樓時的疲憊拖垮,雲衡蹣跚著朝特護病房挪去,她心跳越來越劇烈,像是擂著戰鼓,終於龜爬似的挪到玻璃前。


    這一看,雲衡瞬間停了心跳,整個人像被閃電劈中。


    病床上,潔白的床單裏,靜悄悄躺著一人,這人渾身焦黑,肌膚大麵積的燒傷。


    他嘴巴戴著呼吸罩,身上密密麻麻的粗線細線,連接屏幕的心電圖線條極其微弱,接近平行。


    雲衡雙手捂住口鼻,額頭抵在玻璃上,雙腿抖得越來越厲害,慢慢滑下去,跪在玻璃前看他。


    她眼眶一瞬之間被淚水濕潤,她全身劇烈顫抖著,好像發癲的狂犬病人,大滴大滴的淚從眼角滴落,哭聲卻被她死死捂在嘴裏,嗚嗚咽咽著。


    病床上躺的那還是人嗎!


    雲衡痛哭起來,被拚命壓抑的哭聲最終還是從指縫間掙脫,狹小的走廊裏傳來一個女人尖銳而又悲慟的哭泣,既恐懼又絕望。


    雲衡不停地伸出手指去觸摸那層玻璃,想要抓住他,想要將他從可怕的命運漩渦中拖拽回來,可她又無能為力。


    六六的難過與自責她可以去撫平,但此刻的絕望,又有誰能為她豁免?


    黑暗中,病房仿佛一座巨大的舞台,上演著英雄落幕後的一片死寂。


    一切或許隻是幻覺。


    又或是深深的遺憾。


    勇敢的、怯懦的、甜蜜的、冷漠的、驕傲的、心酸的,一切情緒,在死亡麵前都化作虛無,從古至今,概莫能免。


    有好幾次,雲衡哭到昏厥,腦中隻剩一片空白,隻能聽見自己的哭聲,消失了知覺,再無力戽旋。


    突然,身邊響起女人的聲音:“姑娘,你是劉峰的家屬?”


    雲衡擦擦眼淚,抬起眼皮看她,白大褂,是護士。


    她訥訥著說:“我不認識劉峰。”


    護士更加迷惑:“那你在他病房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嚇得我以為他死了呢,趕緊過來看。”


    雲衡比她還迷惑:“這不是特護病房嗎,uu看書ww.uukansh 裏麵躺著的不是秦嶺嗎?”


    護士笑了起來:“哦,原來你是秦嶺家屬啊,這層好幾間特護病房呢,秦嶺在隔壁那間。他呀,福大命大,還好好著呢!”


    雲衡一驚,連忙起身把護士撥開,朝著隔壁病房衝去。


    秦嶺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身上包紮繃帶,幾處輕微燒傷,心電圖高低起伏的走著,像新生兒的心髒跳動,強勁有力。


    雲衡隔玻璃看著他,目光筆直而柔軟,呆在原地,心裏仿佛有千言萬語,又都塞回心裏。


    她的眼角再次濕潤,隻是這次沒有落淚。


    她紅著眼睛傻笑,笑了哭,哭了笑,像個娃娃。


    雲衡終於背靠玻璃蹲下身去,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幹淨而純粹。


    她一邊笑一邊擦眼淚,兩名武警跟護士麵麵相覷,大眼瞪小眼。


    十幾分鍾前,特護病房走廊裏。


    武警阻攔:“同誌,這層病房已被警方接管,外人不能進去。”


    雲衡說:“我不是外人,我是家屬。”


    武警問:“誰的家屬?”


    雲衡嬌俏著:“秦嶺,秦嶺的家屬。”


    武警又問:“你是他什麽人?”


    雲衡歪頭想了想,臉不紅心不跳說:“我是他妻子。”


    兩名武警對視一眼,打量她,問:“有沒有什麽東西證明一下?”


    雲衡眉心擰起來,很直白地睨他們:“要不要我脫褲子給你們證明一下?”


    武警紅了臉,窘迫地搓搓手,終於鬆口:“那你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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