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彎那把殺豬刀已經被他磨得鋒利無比了。楊老彎磨刀時,怕風怕光,磨刀前,他總是要把門窗關得嚴嚴的。“霍霍”的磨刀聲響在楊老彎耳邊,他聽起來卻特別悅耳,心裏湧動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


    楊老彎磨刀的時候,楊禮被大煙癮折磨得死去活來。他躺在炕上,流著鼻涕和口水,楊禮就一疊聲地說:“爹呀,你殺了我吧,我不活了。”


    楊老彎對楊禮的哀求變得愈來愈無動於衷了。他很利索地從頭上拔下幾根花雜的頭發,平放在刀刃上,又用力一吹,頭發斷成兩截,楊老彎滿意地衝刀咧了咧嘴,找過一張油跡斑駁的草紙,把刀小心地包裹起來,然後解開棉衣大襟,把刀插在褲腰帶上。他這才放心地籲口長氣。楊老彎走出門來,坐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冰冷透心,隻一會兒一股寒氣便通過楊老彎的屁股傳遍全身。楊老彎不想動,他半睜著眼睛,衝太陽打了一個挺響的噴嚏。冰冷的陽光,漸漸地變得有些熱度了,曬在楊老彎的身上,讓楊老彎想舒服地睡過去。楊老彎真地就睡著了。他很快地做了一個夢——一個漆黑的夜,兩個哨兵縮頭縮腳地在屯口的山坡上遊蕩著,一個黑影伏在雪地裏,待兩個哨兵走近,那黑影一躍而起,揮起手裏的刀,“哢哢”兩聲,日本哨兵沒來得及叫一聲便人頭落地了。


    楊老彎痛快極了,他在夢中笑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流了許多口水。楊老彎真想舒舒服服好好睡一覺。他走回屋子裏,從老婆的屁股下抽出一個枕頭放到自己的頭下。老婆正在用手拍打著楊禮流著口水昏昏欲睡。楊禮看見了躺下的楊老彎,又“嗷”的一聲叫開了。


    楊禮這一聲叫,把楊老彎的睡意叫得一點也沒有了。他打了個哈欠,坐起來,瞅著楊禮說:“你不想讓我睡覺是不是?”


    楊禮就梗著脖子說:“我不想活了,活著還有啥意思。日本人沒來,你不給我錢花,攢著攥著,咋樣?都讓日本人享受去了吧,我不活了,活著還有啥意思咧。”


    楊老彎聽了楊禮的話,就拚命地用手去抓自己花雜的頭發,頭發紛紛脫落,楊老彎一直把自己揪出了眼淚。楊老彎突然衝哭叫不已的楊禮大喊一聲:“嚎喪啥,你這個敗家子,老子早晚要殺了你。”


    楊禮聽見了爹的這番訓斥,更洶湧地哭鬧起來,他掙紮著爬起來,把頭往爹麵前抻著說:“你殺吧,快殺吧,你不殺就不是我爹。”


    楊老彎就撕撕巴巴地從懷裏往外拽刀。老婆一看這樣就一把抱住楊禮哭開了,一邊哭一邊說:“這日子可咋個過呀。你們殺吧,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老婆撇開楊禮衝楊老彎就撲過來,楊老彎躲開身子,雙腿卻被老婆抱住了。楊老彎就揮著刀在空中掄了一圈。楊禮看見爹真的掏出了刀,也有些怕了,哭仍是哭,叫也仍叫,卻不再敢把頭伸過來了。


    老婆就跪在地下死死地抱住楊老彎的雙腿哭訴道:“咱們可就這麽一個親養的兒呀,他抽也抽了,嫖也嫖了,他有了癮哩,你能讓他咋?”


    楊老彎就氣哼哼地甩開老婆的手,一屁股蹲在地上,氣喘著說:“能咋?要死人咧,都是你慣的,從小不學好,吃喝嫖賭的,咋?這家不就敗下了。”


    楊禮就接了腔說:“我咋敗家哩,我抽呀嫖呀能花幾個子,日本人占了房了,占了馬你咋不說哩,有能耐你找日本人算帳去哇……好呀,我不活了……”


    楊老彎就用力把刀擲在地上,刀尖深深地紮在泥地裏,顫顫地晃蕩著。楊老彎就抱住頭,把頭深深地埋在襠裏,那樣子似乎睡去了,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樣子。


    近日,日本人住在楊老彎的上房裏,經常在外麵抓回中國女人享用,女人嘶叫著,日本人狂笑著。女人叫著叫著就沒了氣力,剩下了絲絲縷縷的嗚咽。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了,日本兵排著隊在外麵候著,出來一個再進去一個……


    最後那女人似乎斷了氣,赤身裸體地被從屋裏抬出來,扔到門外。女人一下下在那裏動著。有時家人找來了,哭天喊地地把女人抬回去,有的沒人來找,便被野狗撕扯著拽到屯外的野地裏吃了。


    楊老彎似乎從來沒看見這些,他出出進進的,一直低著頭。楊老彎的話語愈來愈少了,有時一天也不說一句話,整天沒事的時候,他就到空蕩蕩的馬圈裏來回轉圈子。自從馬丟了,楊老彎的魂似乎也丟了。他沒事就到馬圈裏看一看,然後把身子埋在馬槽裏,呆呆地想心事。


    夜晚,楊老彎躺在炕上會激靈一下子醒來,很快地穿衣服,把那把磨好的刀揣在腰裏。老婆就說:“黑燈瞎火的你要幹啥?”


    “幹啥,我找馬去。”楊老彎答著,人已經悄沒聲息地走了出去。


    老婆就在被窩裏拍手打掌地說:“到哪找馬去喲,瘋了,瘋了,這日子可咋過喲!”


    楊老彎已聽不見任何聲音了,此時,他滿耳都是風聲。


    楊禮嗅到鴉片的香味是一天午後,楊禮那天午後顯得特別難受,他滿地裏尋找著雞屎,雞已經讓日本人殺光了,地上已經很難再找到雞屎了。楊禮吃不到雞屎便躺在炕上,揩鼻涕擦眼淚,就在這時,他嗅到了久別的鴉片燃燒後的香氣。那一刻,他渾身一震,疑惑自己是在夢裏。他尋著那香味便爬了過去,先是爬過院子,後來就來到了上房,鴉片燃燒後的濃香就是從上房飄出來的。楊禮欣喜地拍打上房門,口水已浸了他的前襟。門開了,露出了一隻穿皮靴的腳,那隻腳準確無誤地踢在楊禮的麵門上。楊禮像隻飛起來的鳥,他仰躺著飛出去好遠,接著楊禮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哀嚎。


    這聲哀嚎驚動了楊禮的母親。楊禮的母親顛著一雙小腳跑過來,看到楊禮如此這番模樣,驚驚乍乍地哭起來。


    楊禮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他顧不得滿臉流下的血汙,他韌勁十足地又向那扇飄滿濃香的上房裏爬去。母親便去扯楊禮,母親悲悲泣泣地道:“兒呀,咱回去,這不是咱來的地方。”


    楊禮就甩開母親的手說:“媽呀,這屋裏人在抽大煙咧,你幫我求求他們吧,我就抽一口。”


    母親拉不動楊禮,楊禮跪在上房門口,用頭一下下撞那門。母親就也跪下了,衝裏屋央求道:“你就可憐可憐他吧,求你們了,就給他抽一口吧。”


    門終於又開了,這次同時露出幾個日本人的腳,他們望著母子二人放聲大笑了一氣。其中一個日本中尉,手裏握著煙槍,在楊禮麵前看了看,楊禮似遇到了救星,一把抱住那日本中尉的腿,鼻涕眼淚地道:“就給我一口吧,求求你了,我叫你爺了。”


    中尉衝身旁的幾個日本兵嘀咕了幾句什麽,那幾個日本兵一邊笑著,一邊過來扒楊禮和母親的衣服。母親不知何意,一邊掙紮一邊叫著說:“你們這是幹啥,我可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楊禮和母親同時被剝光了衣服,母親被兩個日本兵仰躺著按在地上,又過來兩個日本兵拽著楊禮幹瘦的下身……楊禮終於明白日本人讓他幹什麽了,楊禮就弓著光身子嚎叫:“不哇,給我抽一口吧,我不哇。”


    楊禮最後還是被按在了母親的身上。


    中尉走過來,笑眯眯地舉著煙槍又在楊禮麵前晃了晃說:“你的幹,給你抽;你的不幹,死了死了的有。”


    楊禮幹瞪著眼睛,他真切地嗅到了那縷濃香,他使勁地吸了下鼻子,他突然站起身,指著自己的下身說:“不抽幹不成咧,給我抽一口吧。”


    中尉似乎聽明白了楊禮的話,舉著煙槍遞給楊禮,楊禮顫抖著一把抓過煙槍,狠命地吸了一口,他剛想吸第二口時,中尉早已把煙槍拿走了。楊禮頓覺神清氣爽,他差點暈過去。


    幾個日本人嗷嗷地衝他叫著,鼓舞著他,母親一直被兩個日本兵仰躺著按在地上。母親的嘴裏不停地咒罵著。


    楊禮閉著眼睛向母親的身體爬過去,……


    日本人大笑著離開了。


    楊禮就躺在地上嚎叫著:“你們說話不算數哇。”


    楊老彎回來的時候,看見老婆已經吊死在馬圈裏了,屍體已經僵了。


    楊老彎嚎叫一聲,就衝進屋裏,楊禮正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著。楊老彎踹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就說:“爹呀,我不活了,日本人蒙人呢。”


    楊老彎已經掏出了腰間那把殺豬刀:“你個畜生。”


    楊禮沒來得及叫一聲,父親的殺豬刀就捅進了兒子的胸膛,楊禮喊出了最後一句:“爹呀。”


    楊老彎看見一片血光從眼前噴起。楊老彎在心裏嚎叫一聲:“活著還有啥意思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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