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翻此時心潮跌宕,落入山崖死裏逃生的奇遇都未曾及此次“巧遇”趙官家驚心動魄。


    初識,卻是重逢。


    年前煙花揚州臨江閣上結識的康九爺,那攜手指點山河,把酒臨風,俱懷逸興壯思飛的同鄉,竟然是當今的聖上。


    越州蘭亭外紫竹小廬,玉娘棲身的所在。曲水清波外一群昂首逍遙的大白鵝,俯身投食的玉娘身邊就挺立著高傲如白鵝般高貴的身影,高挽著一絲不苟的發髻上那支別致的牙簪,頎長的脖頸,一襲簡單的圓領長衫質地舒軟,衣如其人的貴而不俗,素而不陋。


    四目相對,嶽翻一貫的落拓不羈:“康兄,如何在此有緣相遇?”


    還記得臨江閣邂逅,隔座呼唱,笑談戰局。“江山一醉”台上乘興舞劍,豪情斷石。眼前這貌似文弱的書生竟是一身好武功,腰下三尺青鋒直斷桃枝,誓要從戎揮軍一掃狼煙。漫天桃花雨隨劍光紛灑。嶽翻借酒力拔劍同這書生比劃幾招,未想分個伯仲,隻賴一舒豪情。


    酒意酩酊之際,書生步履蹣跚,笑唱“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賴”拱手而別。


    嶽翻總是有意抱琴會知音,奈何軍務纏身回轉宜興廣德軍營,從此一別再無音信,卻不意此地相逢。


    眼前的康九爺灑落的一抖折扇,兩旁的太監恫嚇:“放肆!見了官家還不叩拜?”


    嶽翻才大驚眼前之人竟然是當今龍*的萬乘之尊趙官家。康王九殿下,如何不是康九爺?嶽翻拍拍額頭,暗罵自己的愚鈍。


    “平身。”


    趙構緩聲,手中折扇輕搭嶽翻的手向上一托,目色中滿是少年帝王江山在抱的得意。


    而一旁的柳玉娘正笑吟吟的打量他二人,笑中帶話,怕隻有趙官家能明白其深意。


    “嶽兄,即是桃園故交,曲水蘭亭宮牆之外即不必拘禮分君臣。朕不過聞玉娘提及嶽兄蒞臨越州,特約來敘舊。”趙構隱笑:“前番酒未盡興,正談到曆代如漢武帝般的英雄,都未免年未弱冠的少年才俊,而立之年的鋒芒照人,‘不惑’後卻多惑成了庸夫俗子,畏首畏尾少了分膽氣,流於俗物。”


    嶽翻周身一顫,口無遮攔是他的特質,為此兄長多次訓誡責罰,卻也為能易他半分狂狷。


    當日這位康九爺攜他同登高閣俯視長江,試問他說:“既是嶽兄對天下豪傑頗有見地,不知如何看當今聖上?也是位少年天子。”


    嶽翻仍記得自己當時微哂歎言:“少年英豪,請纓隻馬入金營為質,三箭震懾粘罕傳為美談。也不過幾年光景,便也成了弱冠的才俊,而立的庸夫,單這對金交戰大局上,瞻前顧後少了分帝王勇氣。”


    嶽翻不記得趙構當時可曾接話,但記得他仰頭直喝了三大碗濁酒。隨即嘡啷一聲寶劍出鞘,寒芒刺眼。


    “好劍!”嶽翻脫口稱讚,識劍者多英雄,單這劍氣寒光懾人,便知是口湛盧、吸虹般的名器。


    那康九爺揮劍起舞,桃雨紛飛。一套劍舞過,橫劍空中,驕矜尋釁:“嶽兄可敢同康某比劃兩招?十招內若勝了康某,這劍送去嶽兄。十招內若勝不得康某,嶽兄留下腰中劍權當彩頭。”


    “承讓!”嶽翻眉峰一挑,挺箭相迎。


    康九爺順勢壓下嶽翻的劍,得意又懊惱:“是嶽兄小覷了康某,還是嶽兄過於自負?”


    十招內若非敵我優劣懸殊極大,是難分出勝負。嶽翻欣然接受挑戰怕也是未將他放在眼底。


    “非是嶽某自負,而是背水一戰總需要分勇氣。嶽翻身無所長,所剩之這絲膽氣,可與康兄一搏。”


    桃花林中劍挽狂花伴劍花,萬丈銀絲纏裹,劍氣寒光奪日光。


    康九動作隨稱不上力道千鈞,卻飄逸靈動,在空中輕靈翻騰,劍法飄逸伴隨衣袂飛揚,風卷玉色袍帶,超凡脫俗劍走遊龍。


    嶽翻也是劍術揮灑自如,從容應對,順勢緊逼。二人躥騰跳躍,不分上下。嶽翻忽然劍鋒一轉直刺康九肋下,康九一驚,張皇間長劍被嶽翻反劍脫手。


    康九拱手認輸,略顯失意窘迫。


    “康兄不必懊惱,兄台並未輸與嶽翻,而是輸與了自己,是輸與了自己的那分膽氣。嶽翻那一招‘鷂子翻身’無非是最後機會奮力一搏,並未有十分的勝算。康兄但可挺劍反刺嶽翻,搏個同歸於盡不分伯仲。不料康兄停了手,怕是顧慮了,反輸了自身。”


    康九慷慨的捧劍送上,嶽翻卻皎然朗笑:“嶽翻並未贏,隻是九爺輸與了自己是真。”


    本已模糊的記憶,卻經趙構一提一幕幕浮現嶽翻眼前。


    嶽翻粲然一笑:“官家尋嶽翻麵聖,莫不是要治嶽翻前番不敬之罪?”


    趙構朗笑:“朕尚未及而立,莫不真在卿家眼裏成了‘而立’的庸夫?”


    嶽翻不想越州同趙官家的重逢,卻是他在大哥利劍下脫生的契機。


    “行在”內,趙構召見嶽翻弟兄,顧念朝廷用人之際,命嶽飛留下嶽翻馬前效力,為國盡忠。


    怕是“惟美愛美,惟才惜才”。趙構竟引了嶽飛、嶽翻兄弟去觀賞他收集的名劍。任是從汴京漂泊大名府,輾轉江南,趙構都不忘將這些多年收集的名劍帶在身邊珍藏。


    嶽翻見兄長拔劍翻望,眼色中隱隱遺憾,嶽翻是深會其意,怕惟大將者都能體味深意。兄弟二人對視,卻未逃過趙構敏銳的目光。


    “卿家頗有微詞?”


    嶽翻封劍入鞘:“這劍隻有沙場見血,懾敵奪魂才可畏寶劍;閑置在庫,就猶如廢鐵。”


    “大膽!”兄長嶽飛的斥罵,嶽翻緘口不語。


    趙構卻愴然一笑:“此言頗可尋味。劍無用武之地,閑置蒙塵,劍之不幸,亦是人之不幸。”


    趙構揮手宣小黃門擬旨,賜嶽飛鐵鎧五十副、利劍、金帶、鞍、馬、鍍金槍、百花袍等物品,以資健康府破虜嘉獎。


    嶽翻隨兄長叩辭時,趙構走下丹犀,輕語漫言在嶽翻身邊:“六郎,朕可是真如卿家所言‘而立之年的庸君’乎?”


    嶽翻隻有答:“微臣惶恐。”


    餘光中兄長嶽飛已經麵籠寒霜。


    嶽翻心中暗罵,趙官家哪裏是少了分膽色,而是多了分心機狡狹。這借刀殺人之道反是運用得爐火純青,饒是明裏擋開兄長架在他嶽翻頸上的刀,卻又腳下下了個圈套,讓他躲避不急。


    回想此行越州的奇遇,嶽翻也不無歎息。


    夜闌人靜,樹篩月影。


    臥房內嶽翻撥開雲兒的小手,掌心傷口觸目驚心:“癡兒,如何用這肉身去擋劍,真若再深一分,怕這手就要廢掉。”


    雲兒勾起唇角,淺覆長睫,輕抬首,笑意在眼:“總強過深一分傷及六叔性命。”


    嶽翻攬過雲兒在懷中,冰涼的小臉寒玉般溫潤:“雲兒,六叔命中的天魔星。”


    雲兒烏發流溢,如瀑般流暢。嶽翻捧了雲兒的小臉端詳,心中暗自嗟歎:日間在街衢曾見到張俊相公的公子“小韓鄢”張繡,同樣英姿俊朗的少年,同樣的身世,一個是白馬紅纓衣服光鮮安享富貴,一個卻要曆經滄桑磨礪早受戰亂之苦。是天不公還是人不公?


    “六叔,什麽叫做‘采陰補陽,采陽補陽’?”雲兒忽然記起回春堂裏張繡同郎中的對話,嶽翻板臉訓斥:“小孩子,奶氣未散,混說些什麽?討打!”


    雲兒縮縮脖,乖巧的貼在六叔睡下,嶽翻聽了他發啞的聲音低哄:“雲兒,怕是年歲到了,要長成小漢子了。聲音開始發啞,休要去大聲嚷叫,留心破了嗓子,日後就是個太監嗓被人笑話。”


    “月兒就是太監,聲音頗是甜潤。”雲兒反駁,六叔卻臉色一沉。


    清晨,嶽飛攜嶽翻應召入宮,隨高宗趙構親審戰俘。


    因嶽翻連年對金交戰熟通金文,此次權充做高宗趙構譯官。


    仔細問過徽、欽二帝在五國城的近況,得知二帝被關押於一枯井中坐井觀天之慘狀,趙構濃眉緊蹙,俊目流火,怒捏杯盞,破碎見血。


    “官家!”馮益慌然提醒,趙構已是淚如泉湧。


    眾人皆知趙構為父兄在金兵為俘的命運堪憂,傷心落淚,不由在一旁規勸。趙構慘然之餘,擺手下旨將八名為首的金將斬首,漠然獨自回轉皇宮。


    太醫為吳貴妃診脈出來,趙構期冀的目光詢望,太醫怯怯稟奏:“官家,娘娘不過是害暑,略有小嘔。”


    趙構陰沉了臉,吳貴妃跪地請罪。


    又是一場空歡喜,自從惟一的兒子驚嚇中夭折,趙構就期盼著再得子嗣。


    “官家,該服‘黑虎丹’了。”黃彥節托了玉碗丹藥過來伺候,被趙構一把打翻。


    “更衣,出宮!”趙構吩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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