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一驚,歎了聲:“好大膽!”


    腳下一閃,伸手相迎,霎那間交手過了兩招。


    “你九爺有數載不得契機同人比劃,正同你練練身手。”趙構向後跳開,緊緊頭上軟紗唐巾,繡袍雙穗絲絛和了前襟拽紮起,揣在絛邊,端出一副動武的架勢。


    “雲兒,放肆!住手!”玉娘慌神攔在當中,隔開二人。


    “雲兒,給你康叔父陪罪!同長輩動手是你失禮在前。莫不真想綁了你去見官?”


    雲兒緊緊揪扯住玉娘的腰帶,嬌嗔的央告:“玉姑姑,求姑姑替雲兒墊上二十文錢解圍,雲兒日後定還姑姑。再若糾纏,爹爹回到驛站見雲兒跑出來玩耍,定要責備。”


    雲兒眼色慌張,受驚的小鹿般楚楚可憐,反是促生了趙構促狹之意。


    “這鋪子既然是張相公家的產業,這帳就消了。”趙構看了眼張繡,張繡拱手聽命。


    “不過張相公府今晚宴請嶽太尉,當此盛事不可不去。繡兒帶路,雲兒隨了一起去赴宴。”趙構輕搖折扇,嶽雲緊拉了玉娘求告:“玉姑姑,雲兒不去,雲兒要回驛站。”


    “哎,你康叔叔在這朝野上下結交廣泛,憑誰都要敬讓三分,就是令尊嶽太尉,也是康某舊相識。雲兒,但放寬心。若再執拗,就去見官!”趙構不容分說抓住了嶽雲的腕子,孩子的手略微在抖。


    “九哥,玉娘看,就免了。玉娘也有些倦乏。”


    “玉娘,你也害怕去見嶽太尉?”趙構的目光若有所指。盡管嶽翻落崖喪命之事已經人所共知,但僥幸落水活命的玉娘卻心中陰雲不散。


    張俊府邸奢華氣派,燈火輝煌。


    一路來到宴廳,目不暇給已經令嶽雲心中見父親的驚懼少了許多。


    “臣等叩拜官家,接駕來遲,官家恕罪!”


    猛然間黑壓壓跪倒一地,惟一立著的就是眼前這為傲視天下的康叔父和少年懵懂的他。


    雲兒就聽父親低沉而嚴厲的呼喝:“逆子,還不跪下!”


    雲兒這才恍悟眾人山呼“官家”的含義竟然是那九五之尊的皇上,原來同他兩麵之緣,日間險些被他怒打的康教頭竟然是當今趙官家。嶽雲驚恐中納頭便拜,而手卻緊緊的把在趙構的掌中。


    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阻擋了雲兒身體的下沉,伴了聲漫不經心的:“眾卿家平身!”


    那氣力近乎攬了他在懷中,嶽雲卻如懷中揣了小兔般忐忑不安。怕的不是這年輕傲色的帝王,怕的反是父親沉肅驚愕的麵容,怕不要回去驛站,逃不過一頓好打。


    趙構似笑非笑的俊目一臉纖雲弄巧:“朕聽張繡講,張卿家宴請嶽太尉。朕正在街衢走得人困口乏,借機來討口飯吃,不會擾了眾卿家的雅興吧?”


    “臣陋室柴門,蒙天顏眷顧,祖上披恩戴德,伏惟涕零,惟念官家千秋萬歲。”張俊一番話,嶽雲掩飾不住心中竊笑:“不過就是趙官家突襲,吃你家一口飯,連你祖宗都要謝他賞光不成?”


    趙構似乎是看出嶽雲的不屑,得意的仰頭低視嶽雲,轉向嶽飛說:“令郎果然是將門虎子,朕適才已經領教過嶽衙內拳腳功夫之獨到。”


    嶽飛臉色一沉,不等出言訓斥兒子,趙構已經不容置喙的說:“張卿家可借弓箭來一用,朕也想同嶽衙內比試比試弓箭。”


    “小犬魯莽,實不敢在官家麵前出乖露醜,官家~~”嶽飛近前坦然叩辭,隱隱看出些端倪。


    嶽雲已經對父親的暗示心領神會,再次拜倒,掙脫了趙構緊握他的手:“臣早聞官家劍法精湛,昔日官家自薦隻身獨闖金營代宋室為金邦人質,箭箭直中靶心威懾金兵大狼主粘罕,竟然令金兵懷疑如此武功高強者定然不是養尊處優的王室帝胄,誤以為官家是假康王而送了官家回朝。此事民間傳為美談,嶽雲不敢蚍蜉撼樹,貽笑大方。”


    趙官家的威名他自幼就聽父親和六叔議論過,也正因如此,父親才一心從戎保定了這位少年天子。


    “王室帝胄就該是箭發疏落的膏粱?”趙構挑釁的話語,自鳴得意的笑,君若尋臣的不是,俯拾皆是,他倒要教訓一下這個不知深淺藐視天威的小家夥。


    “微臣惶恐,臣子頓魯,出言無狀,皆是臣平日疏於管教之過。”嶽雲見父親搶話說,似乎麵對皇帝的動怒要為他抵擋一切。


    若是往常惹下禍事,嶽雲定然會怯怯的躲去替他抵擋責難的父親身後,緊緊抓了父親的腰帶,以示對父親的崇敬順從。盡管回家後難免一場暴風驟雨的責難,可父親的身軀高大如山,堅挺如鬆,為他遮蔽著風雨。


    “嶽卿家,避而不戰、有意推諉是謂‘欺君’。”趙構的話音平和,而語氣鋒利。


    弓箭拿來,趙構側麵斜睨雲兒一笑,自信的從箭架上取出三支教閱用的雕翎骲箭,挽了弓胎妝嵌花紋牛角,背崩筋膠的欇木弓,纏絲弦為股橫纏金絲的弓弦擘力而開。短木雕空的箭杆脫弦飛出,箭簇上麵骨角哨隨風嗖嗖做響,哨聲止住三箭霍然中的。三箭聯發,百步外一串球燈連連落地。


    “吾皇神威!”眾人山呼。


    趙構嘴角挑出傲然的笑意,將弓遞塞入嶽雲手中:“下午比試拳腳功夫時的傲氣去哪裏了?”


    嶽雲毫不示弱,年少輕狂。


    平日裏校場比武,比試箭法贏彩頭,雲兒是不會輸給任何成年將官的。但若逢父親在場的時候,嶽雲不敢流露出半絲誇耀的神情,怕父親罵他鋒芒畢露,不知天外有天。


    隻見雲兒偷窺一眼父親陰沉的臉色,趙構哼了一聲:“若是有意欺瞞當欺君論處。”


    低聲在雲兒耳邊說:“學藝不精怕了?是否真是小賊被朕誤當了驍將?”


    嶽雲輕舒猿臂,漫展熊腰,把弓拉滿,從容射出,嗖嗖嗖三箭帶了哨聲中的,箭箭追尾紮疊在一線射下一串更遠處的球燈。


    隻趙構大喝一聲:“好箭法!”


    眾人尷尬的笑,馮益和黃彥節二位公公互望搖頭微歎。隻張繡在一旁不服的低聲笑罵:“哪裏來的不知深淺的雛兒。”


    不等眾人答話,趙構幾步迎上,摘了腕上一串黑亮剔透的佛珠拉過雲兒的手戴在他腕子上。


    嶽飛暗皺眉頭,拉了雲兒叩頭謝恩。


    柳玉娘暗笑。她自幼同九哥趙構一起長大,自然知道九哥愛美之心如昔日漢武帝一般。美男、美女、美服、美食,入目即想據為己有,有收攬賞玩之好,卻乏珍視之心。


    “嶽卿家,令郎真是將門虎子。”趙構在張俊延請下入席落座,順手指了身邊一個席位命嶽雲靠他而坐。


    左邊是纖纖柔質的柳玉娘,右手下是遲疑不前的小嶽雲。


    趙構微嗔對嶽飛說“嶽卿家,令郎是塊兒璞玉,尚需名匠琢磨。上乘的品質若是這不識風力疾風勁草的性子怕日後易折,卿家尚需點撥他。”


    嶽飛諾諾稱是,這哪裏是點撥嶽雲,怕過多的是在點撥他在眾將中卓爾不群的性子。


    雲兒不敢挪揄落座,心中納罕平日威風八麵麵對金兵毫無懼意的父親如何對眼下這年輕的帝王如此尊崇。


    “嶽雲,少年行伍,也需多讀書修身,可曾入蒙?”


    趙官家的話好生無禮,竟然如此小覷他。


    嶽雲垂了眼,明眸藏在翻垂的長睫下:“回官家的話,小的粗讀過幾本書,家中延請的西席已經講完《公羊》《穀梁》,如今隨了家父身邊讀《史記》《兵法十三篇》。”


    趙構嘴角攏出讚許的笑:“嶽雲,朕來考考你。洪範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便便。此為何解?”


    嶽雲起身,毫不遲疑的答道:“啟官家,王道應以天下為公,下徇民情,所以說無偏無黨;黎黍百姓上承天恩,以期上下交融,允執厥中,此謂王道便便。是以君子德風,小人德草。”


    趙構微頷淡笑,吩咐馮益打賞。


    “禮曰:父生之,師教之,君成之!若將來欲得君王所成,必如此子。”


    一旁被趙構冷落的小張繡聞聽趙官家對嶽雲連口的誇讚,不由心生恨意,但礙了趙官家也不敢發作,心想待尋個機會,定輕饒不掉你嶽雲。


    “嶽卿家,朕的禦前帶刀侍衛正乏其人。朕有意留了令郎在身邊,禦書房行走調教~”


    “官家,萬萬不可!”嶽飛脫口而出:“官家,臣子粗魯愚鈍,實不堪官家~~”


    “嶽卿家平身,既然卿家不舍,朕不奪人之美。隻是前番是卿家自上奏章,請辭通泰節度使一職,要以卿家二子為人質留於朕身邊以換前驅兩淮殺敵之職~~”


    說罷看了嶽雲悄然一笑,即改言風月。


    嶽雲心裏一潮不平,一浪逐來:君無戲言,父親如何要拿他和二弟雷兒交給趙官家為人質,去換取趙官家的信任提銳旅前驅殺敵?心中一陣隱痛,卻又說不盡的委屈,坐在趙官家身邊周身不自在。心想平日心高氣傲指揮萬馬千軍縱橫沙場血染征衣麵不改色的父親,竟然為了他和趙官家的糾纏屢屢謝罪,怕回轉驛站,不知道父親該會如何發落他。想想暗怕,自覺皮肉發緊,額頭緊繃。


    張俊相公談笑周道得體,嶽雲頭一次見張繡的父親,見他既不像張繡的驕橫跋扈目空無物,也不似傳聞中所說畏首畏尾,望金兵而不戰自退不敢迎敵的懦弱,反比父親在趙官家麵前更是應答灑落得體,一派自然。


    父親話不多,年未及而立即少年得誌手握重兵同張浚這些不惑或知天命之年歲的老臣同朝稱臣卻麵上毫無張狂。父親平日總告誡他要戒狂戒躁,沉穩處世。


    酒席間在談論說朝廷憂心金兵再次渡江,趙官家有意命父帥嶽飛鎮守江南東路的饒州。


    直到此刻,嶽雲見父親忽然眉峰一挑,英氣入額,放下酒杯陳情異議,說:“饒州,山澤之郡,車不得方軌,騎不得並行,虜得無斷後之慮乎?但能守淮,何慮江東、西哉!使淮境一失,天險既與虜共之矣,首尾數千裏,必寸寸而守之,然後為安耶?”


    據理力爭中毫無懼意,父親處事是有底線的,小事無傷大體便一笑而過,若遇大局毫不知退步。而對他這個兒子,則是滴水不漏的毫不姑縱。


    “建康為國家形勢要害之地,宜選兵固守。比張相公欲使臣守鄱陽,備虜人之擾江東、西者。臣以為賊若渡江,心先二浙,江東、西地僻,亦恐重兵斷其歸路,非所向也。臣乞益兵守淮,拱護腹心。”


    一席話眾人無語,久久趙構才沉吟感歎:“嶽卿家此言頗有番遠見卓識,卿家幾次執意要守淮境以抗金兵,也自是有番道理。”


    父親的遠見卓識,博得趙官家和張浚相公的讚賞。


    酒意微醺時,趙官家忽然按住嶽飛的酒盅:“愛卿不宜多飲。朕遠在‘行在’已經聽說卿家酒罪亂心生事,在建康府慶功宴上醉酒誤打了雲兒,可有此事?”


    嶽飛一陣麵赤,連聲說:“微臣惶恐。”


    趙構得意的轉向嶽雲:“雖是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令尊酒醉傷爾,隱去小卿家征糧、探敵,月夜銀山智擒金兀術手下大將的功勞不報,這些朕都知曉。嶽雲,不必顧慮令尊所想,你可願意留在朕身邊?”


    趙構期盼的目光,嶽雲已經為聖意周全而感觸,卻仍堅定的說:“官家,‘三年無改父之道’,嶽雲願意留在軍中為官家效力。”


    這不是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話,高宗趙構無奈驀然,起身擺架回宮。臨行吩咐明日帶戰俘來宮中詢問二帝及太後在金兵的消息。


    又轉身拉住雲兒的腕子抿嘴傲然一笑:“為父求藥孝心可表,若是做了小賊就因小害大了……”


    趙官家一臉促狹的笑意,明知道他是冤枉,卻有意點於父親聽去,生怕他回驛站板子挨得不夠重。


    嶽雲一身冷汗涔涔,小鹿眼忽爍中徘徊無辜的悲惋。


    趙構被這神色惑得暗罵:“你本也是個目空天物不知天高的少年,憑你做出這分楚楚可憐可與誰看?怕今日回去令尊的教訓你是吃定了。”


    張繡得意的從嶽雲身邊擦肩而過,有意用膀子撞了下嶽雲,得意的回眸凝笑,似是說:“等了看一場好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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