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跨出,身旁所有的羊全部消失不見,隻剩下餘子清自己,孤零零的站在小道上。


    右側依然如故,可是左側的枯樹,卻還沒那麽枯了。


    那個女子從一顆枯樹後麵的樹洞裏探出頭,眼中帶著一絲不忍,猶豫再三,對餘子清這邊喊了一聲。


    “走這邊,那邊危險。”


    隻是這一次,她的形象有些不一樣了,兩頰凹陷,麵容枯槁,瘦的皮包骨頭,頭發如同幹草,穿著髒兮兮的單薄長衫,身上披著草簾和樹皮。


    不等餘子清回答,便見餘子清所在的位置,一個同樣髒兮兮的枯瘦女子走出來,略帶一絲驚喜的喊出聲。


    “真的還有人。”


    話音落下,立刻見到不遠處的山坡下,衝出來幾個男人。


    幾人身形佝僂,奔走卻極快,雙目赤紅,嘴巴無意識的張開露出尖牙。


    他們大笑著奔向山坡之上的女子。


    女子麵色微變,立刻意識到上當了,轉身便從枯樹後跑出,而這也露出了她懷中的一個繈褓。


    那幾個男人見狀立刻哈哈大笑,狀若癲狂,涎水直流。


    “還有個小崽子,哈哈哈。”


    女子的表情卻滿是絕望與驚恐,她緊了緊懷中抱著的繈褓,轉身便奪路狂奔,待到衝到山坡盡頭,似是才想起這裏有一處懸崖暗藏,回頭望來,濃的化不開的絕望感刺入餘子清的眼睛。


    他知道,這隻是幻象,或者說是曾經的幻象。


    他站在原地,瞥見一支白翎箭矢,不知從哪裏出現,驟然洞穿了她的胸口,她趔趄著跌倒在地,咬著牙,用最絕望的表情,用最後的力氣將手中繈褓丟入到後方的無底深淵。


    至此便徹底跌倒在地,沒了動靜。


    女子的身形也由實轉虛,慢慢消散,而後短短幾息,又見那女子的身影再次由虛轉實,出現在山坡上。


    她再次從一棵枯樹裏探出半個腦袋,有些猶豫,又有些不忍的喊了一聲。


    “走這邊,那邊危險。”


    而那個同樣為女子,卻作為誘餌出現的家夥,也隨之出現,驚喜的喊道。


    “真的還有人。”


    的確是回放,但是卻在不斷回放,不會播放下一個。


    餘子清知道,他要是搞不定這個不知道是鬼物還是什麽的女人,就真走不出去了。


    可惜,現在知道的情報太少,低頭看了看短劍,毫無動靜。


    他的能力,就目前探索出來的,隻有在知道對方一些必要的信息之後,才能有針對性的激發,隻要觸發就一定能擁有幹掉對方的力量。


    嚴謹點的說,僅囊括目前遇到的敵人,更強的就不知道了。


    可若是什麽都不知道,他現在就是個整天吃不飽飯,快餓死的普通人。


    而現在,他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餘子清努力回想了一下之前偷聽到的零散信息,又拿出菜譜,翻看裏麵那些預防忘記才記錄下來,繁雜又零碎的情報。


    可惜,一點都沒有,那幾個強人根本沒有提到過這裏的詭異情況。


    最大的可能,是那幾個人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些。


    右邊最詭異,那些如同流沙一般的落葉層,看著就似一張張嗷嗷待哺的惡獸大嘴。


    而左邊這個女人,現在也大概看明白了。


    八成是個執念深重的鬼物,目前來看,並不會主動出手害人,隻是怨念太深,執念太深,陷入到絕望的深淵,無法自拔。


    她被自己束縛在此地,隻會一遍又一遍的經曆她最絕望的那一刻,挺典型的。


    而那句“那邊危險”也壓根不是引誘人來了。


    那句話隻是純粹的惻隱之心。


    想來她最後悔的也是這句話。


    見到一個孤零零的弱女子,快要踏入右邊的槐樹林時,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提醒了一句,誰想到害了自己。


    如今餘子清陷入此地,對方也沒對他如何,暫時能說得上危險的,也隻是別被渴死餓死凍死。


    第三遍回放的時候,餘子清忍不住了。


    “姑娘,您貴姓?方便告訴一下我名字麽?”


    “我給你立個碑,總得刻個名字吧?”


    “大妹子,你把我困在這,也沒什麽用啊,咱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而且,我也沒食過同類,自從來到這天寒地凍的鬼地方之後,我連最愛的羊肉都戒了!”


    對方不言不語,壓根不搭理餘子清,隻是陷入到絕望的深淵裏,一遍又一遍。


    餘子清也快絕望了。


    說真的,他還真沒想過,鬼物不來張牙舞爪的害人,理都不理他,反而更讓人絕望。


    “大姐,你搞我有什麽用,你待在這難以自拔,有什麽用啊,真怨氣難消,就去搞死你的仇人啊。


    退一萬步說,就算是你出不去,你把我放出去,我要是碰到你的仇人,我做個好人好事,替你砍了他們,也總比你困住我強啊。


    再退一萬步說,你害怕我出去了就翻臉,那我還是有可能記住這茬事的,賭一下,對你也沒壞處吧。


    萬一呢?


    萬一我是個好人,萬一我正好碰到你的仇人,萬一我又大發慈悲,替你報仇,砍了他們腦袋,來送給你呢。”


    說到這,餘子清微微一頓,自己都快不信了……


    不過一個時辰,餘子清凍的渾身發抖,摸了摸懷裏,隻剩下貼身藏著的幾條牛肉幹了,壓箱底保命的資源。


    “哎,大妹子,你快把我放了吧,你就賭一把我說的是真的,反正你也不吃虧。


    再拖下去,你可能永遠都報不了仇了,這個絕對是真的。”


    好言相勸沒用,對方還是不理他,隻是一遍一遍看下來,餘子清也沒了言語,沒了想要去勸對方放他離開的想法。


    他隻是覺得到,他快凍成死狗了,這片天地,滿是絕望。


    絕望的容不下一點惻隱之心。


    這事不太對,也不應該。


    不應該……


    餘子清心神一動,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等新的回放開始,他靜靜的去感受,靜靜的代入其中。


    尤其是到了女子將繈褓丟下懸崖的時候,那種絕望感就仿若深海裏從四方壓來,無處不在的海水一般,讓他窒息。


    重新去感受,重新去思考,餘子清若有所悟,他好像從一開始就想岔了。


    從一開始就把鬼往壞的地方想,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個女鬼要坑他。


    若是這個前提,本身就是錯的,那後麵的一切可能都是錯的。


    這個女鬼可能並不是有意將他困在這裏的,也不是有意要害他,站在正常人的角度去思考一個很正常的心理問題。


    應該沒誰願意把自己最絕望的傷疤一遍又一遍的揭給別人看,而且是強迫別人來看。


    她既然不想害人,甚至都無視了來人,總不至於真是那種極少數心理扭曲的變態吧,看她也不太像啊。


    所以,若是對方不是要坑他,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提醒他,右邊的樹林危險,走這邊才是安全的。


    那……


    餘子清哆嗦著縮著手,不停的原地踏步活動身子,努力別被凍死,一邊繼續思索。


    既然不是女鬼要害他,那就是腳下這片地方的問題了。


    抬頭瞥見山坡盡頭的懸崖,餘子清忽然有了一個猜測。


    腳下這片地方,就像是一個深淵,絕望的深淵,誰踏入,都會掉進來,被困在這裏,包括那個女鬼可能也是如此,她被自己無意中製造出來的絕望深淵困住了。


    一念至此,等到新的回放開始,餘子清從懷中掏出來半個巴掌大的小布包,打開之後,有些肉疼的將裏麵不過小拇指長的牛肉幹拿出一條,哆嗦著衝到那女鬼身邊,一把塞進對方手裏。


    女子微微一怔,低頭看著手中的牛肉幹,怔怔出神。


    “拿著吧,吃點,肯定能熬過去的。”


    而周遭的環境,也同一時間出現了變化,變化不是以女鬼為中心,而是以餘子清為中心。


    她的眼神裏有些意外,也有些複雜,下一刻,水波一般的紋路,以餘子清為中心擴散開。


    餘子清略微感覺一絲失重,眨眼間,一切便恢複了原樣,他站在山坡上,那女鬼已經不見了蹤影,山坡下的羊群也再次出現。


    那種壓在心頭,讓人難以呼吸的絕望感,也隨之消失不見。


    餘子清身前有些複雜,暗歎一聲,果然跟他推測的一樣,那片不斷回放的幻境,就是一個絕望的深淵,容不得一絲惻隱之心的鬼地方。


    他隻是在被絕望壓垮之前,動了一丁點不知道是否真心的惻隱之心,竟然就被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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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羊站在餘子清旁邊,拿頭不停的拱他,將出神的餘子清拉回來。


    “老先生,我沒事,咱們走吧。”


    走出兩步,餘子清停下腳步,稍頓了兩息之後,果斷回過頭,拿出短劍,走到枯樹前,再枯樹上刻下幾個歪七扭八的字。


    惻惻之墓,子清立。


    想了想,餘子清又在旁邊加了一列。


    惻惻之子之墓,子清立。


    “我還不知道你名字,我連說話都快沒力氣了,更別說挖石頭做碑了,替你取個小名,枯樹做碑,意思到了,別嫌棄。”


    “你看,這不,我說的萬一就來了。”


    “還有,別自責了,你的孩子肯定不怪你,真的。”


    不做點什麽,餘子清總覺得心氣不順,這個破地方,容不得旁人半點不管真假的惻隱之心,卻偏偏就要用惻惻的惻隱之心去折磨她,她要是真的徹底黑化了,指不定早逃出來了。


    這都是什麽破地方。


    鬼不去害人,害人的全是人。


    餘子清轉身離開,老羊伸長了脖子看著字跡,眼神有些怪,最後不忍直視一般,搖著頭跟著一起走。


    餘子清有些氣急。


    “你教我的籙文裏,壓根沒有這個字,我換個意思差不多的,有什麽不對?


    再說,寫的難看又不怪我,又冷又餓,手抖。”


    老羊搖了搖頭,示意不是說這個,又對餘子清的胸口努了努嘴。


    “你說我小氣?給的最小的一條?你懂什麽,這是我的命根子,我的命都是這幾條牛肉幹給的……”


    老羊眼見餘子清似是沒理解,便不再示意,隻是咧著嘴直笑,聽著餘子清氣急敗壞的解釋。


    等到餘子清和殘存的羊群,漸行漸遠,消失在小道上。


    枯樹後麵的樹洞裏,女子飄了出來,一手輕輕觸摸著新刻的字跡,一手握著餘子清留下的那一小根牛肉幹,靜靜的看了好久好久。


    片刻之後,當深淵再次降臨,女子一手緊握牛肉幹,再次被拖入深淵。


    這一次,似是有那麽點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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