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長江。


    深夜,“摩尼亞赫”號拖船在長江上遊的暴風雨中顫抖。突如其來的風暴將水位抬升了三米多高,出於對自然的恐懼,江麵上看不見任何其他船隻的影子,隻有拖船甲板上明亮的探照燈暗黃色光柱還在漆黑奔湧的水麵上來回掃動。


    曼斯·龍德施泰特站在駕駛艙的飄窗前,默默聆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


    雨水像是被看不見的魔鬼潑灑在加厚的玻璃窗上, 整艘船在風雨中顫抖、搖動,像是坐在搖晃的紅酒杯裏。鏡麵反射出的影像,穿著黑色馬甲白襯衫紅色領結的老人像是腳下長了釘子一般穩穩地立在原地,像是電影裏的詹姆斯邦德一樣將雪茄的煙霧吐出,形成一個個灰色的煙圈撞擊在被雨水衝刷的玻璃上,他注視著自己的身影,在煙霧散去的圈裏如風中飄搖的燭火般不斷搖曳。


    “多美的風暴啊,讓我想起最愛的一位作家的一首詩。”


    他張開雙臂, 感慨著自言自語道:


    “這莊園四周的風暴多麽喧囂


    從拱廊到拱廊, 從門到門


    廊柱,屋頂,大理石牆麵


    在它的咆哮中岩石如同搖籃


    在鬼魂出沒的井邊,那棵榆樹


    擁抱不再重返的夏日天空


    突然一陣狂風,大樹轟然倒下


    橫臥在它所在的道路上


    送葬的隊列還沒走完


    被風雪延誤了如此之久


    而他們將怎樣再次到達那莊園


    明天的曙光也許會指明!”


    刺耳的哭聲從駕駛艙後響起,嬰兒嚎啕大哭,像是為詩中描繪的景象所感動,但也打斷了他的詩興大發。


    曼斯教授皺著眉頭,朝後麵吼道:


    “我們的小寶貝怎麽了?難道你們這些訓練有素的執行部精英連孩子都不會帶嗎?他是我們這次任務最寶貴的船員之一,比你們很多人都要貴重,怎麽能讓他這麽哭泣?該喂奶的時候就要喂奶,尿布也要定期換!”


    “教授,執行部的規定是不允許任何專員發展出超出隊友關係之外的感情,我們這裏很多都是母胎單身的大齡女青年,因為長時間在世界各地出任務,別說是談戀愛了,連睡覺和脫毛的時間都沒有, 連接吻都不會, 更別說帶孩子了!”


    對曼斯教授的大吼毫無反應的女孩毫不留情地吐槽道,她端坐在顯示屏前,盯著上麵的雷達顯示器,頭也不抬。


    “塞爾瑪,你都這麽大了還沒談過戀愛嗎?學院裏有那麽多優秀的青年,還有很多大家族的繼承人,但凡追上一個都能保你下半輩子不愁吃喝。”


    曼斯教授在這段時間的任務裏對她已經相當熟悉,所以說話也直言不諱:


    “我看你談不上戀愛的原因不是因為任務,而是因為你的眼光太高,性格惡劣吧。”


    “您說出來的話比您的‘魔動機械設計學一級’課程還要無聊和傷人,您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很多學弟學妹要開香檳慶祝了。”


    女孩毫不留情地反擊。


    塞爾瑪今年二十四歲,烏拉圭人,一頭紅發,典型的拉丁美人長相,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海員服和寬鬆的迷彩褲,露出寬鬆服裝也遮不住的姣好曲線。


    “就是這樣你才會沒人喜歡啊,不然怎麽會來跟我這種老家夥天南海北地跑任務?”


    曼斯無語道,“看來,隻有我這個老家夥去照顧小寶貝了,你要時刻注意水麵的情況和下方的生命檢測,這是正式的探索,不是什麽訓練和演習,明白嗎?”


    他的表情嚴肅起來:“你的一個疏忽,就可能葬送掉葉勝和酒德亞紀的命!”


    “明白!”


    塞爾瑪幹脆地答道。


    “教授,我們收到了龍淵那邊傳來的氣象情況分享情報,他們說後半夜的風暴會持續,風力還會增大,建議我們盡快返航,如果遇到危險的情況可以棄船,他們會派人來救我們。”二副說。


    “不要擔心,這可是摩尼亞赫號!它不是什麽普通拖船,那些中國人是在嘲笑我們,等著看我們出洋相,隨便應付下即可。”曼斯教授冷哼道,“一場風暴而已,對我們來說隻是小意思。”


    他雖然這麽說,但眼神還是漸漸冷下來。他推開駕駛艙的門走出去,雨霧透過船板滲進來,走廊裏又濕又冷。


    這種熟悉又令人不安的感覺,讓曼斯想起多年前的格陵蘭冰海。


    那是一次令人心痛的行動,秘黨在那次行動中遭遇了慘痛的打擊,失去了當時最優秀的一批學生。


    而這次,校長特意派他負責探索任務,大概也有讓施耐德避開那些傷心回憶並且求個好兆頭的意思,反正隻是初期探索而已。校長那樣的人,也相信命運嗎?他搖搖頭,轉身進入後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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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駛艙內,塞爾瑪全神貫注地盯著眼前的屏幕,上麵兩個糾纏在一起的綠點就是這次跟著她一起來的兩位同伴,執行部最擅長水下任務的前輩,雖然隻比她大一點,還經常無恥地違反規定秀恩愛,但塞爾瑪依然很喜歡他們——她當然不會承認這主要是葉勝和酒德亞紀答應任務結束後給她介紹對象的緣故。


    這次會成功嗎,她想。


    翻湧的江麵之下,摩尼亞赫號下方五十米的水下,兩道身影正在水中穿行。


    戴著氧氣麵罩的葉勝透過厚實的麵罩向外看,強力手電的光束在深水中有一種異樣的美感,像是從他手中飛舞而出的青色光帶,這是他們的第七次水下探索。


    身材纖細的女孩正漂浮在距離他半米左右的地方,他悄悄向她的位置移動了一點,以便於一伸手就能拉住她。


    酒德亞紀,在美國長大的日本女孩,身上兼具美國式的自信和驕傲,但在他看來,骨子裏卻還保留著某種謙遜和自卑的情感。他們練習水下配合已經有五年,進入執行部後又是兩年,彼此默契到隻需要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彼此。他們從未正式公開彼此的關係,但互相心照不宣。


    他經常回想起他和她第一次在學院的遊泳課上見麵的經曆,那時身為黃種人的酒德亞紀還在經曆著歧視和霸淩,她低調逆來順受的性格讓她顯得格外孤單和痛苦,但她似乎並不這麽認為,這也是她最可愛的地方。


    葉勝注視著身邊黑暗的水中景象,冰冷的江水環繞著他。


    他和酒德亞紀的特長都是深潛,依靠背後的氧氣瓶和納米材料製成的潛水服,靠著纜繩與頭頂的拖船保持唯一的聯係。


    在摩尼亞赫號能抵抗十級以上風暴衝擊的前提下,深夜裏狂風暴雨肆虐的時間反而對他們的探索非常有利——在這個時間段,沒有誰會遊蕩在江麵上,為他們的行動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葉勝輕巧地控製著身體姿態,穩穩地落地。


    常年的鍛煉,讓他已經能最大限度地克服浮力的阻礙,在水底行走也如履平地。事實上,這裏在被江水衝刷變成河道之前,應該是一片山巒,光禿禿的。腳下沒有水草,這是個好消息,讓他聯想到小時候在電視機裏看到的沙漠。


    酒德亞紀在他身邊落下,朝他比了個手勢。


    葉勝知道她的意思,開啟了水下通訊。頭盔裏的對講機傳來熟悉的呼吸聲。


    “按照我們的中國朋友傳來的情報,這裏應該是一個水下古墓的附近,有千年的曆史,我們或許還能找到一些古董,但水流對它們的破壞和腐蝕也會很嚴重。”


    “你看那棺材,像是抹上了綠豆泥的夾心蛋糕。”


    “別用這種奇怪的比喻,你知道我最喜歡吃綠豆糕的。”


    盡管葉勝看不到酒德亞紀的表情,但也能聽出她絕對在麵罩下給了他一個白眼。


    葉勝輕聲道:“塞爾瑪,聯係諾瑪,我們需要水底的地形圖。”


    一個輕柔的聲音從對講機裏響起:“我是諾瑪,這次行動是高度機密,因此塞爾瑪沒有接通你們頻道的權限,我將直接為你們提供情報支持。”


    酒德亞紀愣了一下:“我還以為塞爾瑪一直都在聽,剛剛還奇怪她為什麽不說話。”


    葉勝鬆了口氣:“總覺得,到了水下才安靜,船上的那個小家夥太吵了,隻要沒有人抱著搖馬上就會哭,還差點尿在我臉上。”


    酒德亞紀問:“你不喜歡小孩子?”


    葉勝表情一僵:“我沒這麽說。”


    酒德亞紀又問:“那你討厭孩子嗎?”


    葉勝:“不討厭。”


    “那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


    諾瑪的聲音再度響起:“兩位,每次的水下探索行動都會全程錄音,等行動結束後可能會在校董會上作為參考資料被播放,你們確定要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嗎?”


    葉勝尷尬地咳嗽一聲:“地形圖還沒傳送回來嗎?這不像你的風格,諾瑪。”


    諾瑪:“很遺憾,我的身體核心還遠在上萬公裏外的北美洲,我們現在的通訊需要跨越衛星轉接,而且還要經過另外一位同行對敏感詞的篩選和過濾,所以速度比學院裏慢了很多。”


    酒德亞紀愣了一下:“你剛才說,另外一位同行?你的同行是什麽存在,另外一位人工智能嗎?”


    諾瑪機械地回答道:“她的名字叫女媧,身體核心就隱藏在距離這裏很近的群山之中,運算速度和工作效率可以完全壓製我,事實上,我們現在的談話可能也在被她以某種方式監聽,但出於我們與龍淵簽署的合作協議,我正在盡量避免這件事發生。”


    酒德亞紀呆滯了片刻:“我是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和你一樣的存在。”


    諾瑪:“類似的人工智能並不罕見,但在全世界也不超過五位,而你應該清楚,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這顆星球上唯一的一個能在軍事、經濟、政治、外交和技術上對我們構成全方位挑戰的國家。所以,我們必須遵守這裏的規矩。”


    與此同時,一幅三維地形圖出現在他們的頭盔屏幕上。


    注視著由綠色線條組成的在眼前旋轉的模型,葉勝問:“我們現在的位置距離目標入口大概有多遠?”


    諾瑪:“東北和東南都是山,露出水麵的是白帝山,水下的是赤甲山,形成一個‘門’的結構,對麵是原來的草堂河,經過一片穀地,按照中國的風水學,這裏是山龍和水龍交匯的地方,聚集了陰陽之氣,這是墓葬的好地方,你們所在的是地圖中紅點標明的位置,距離入口不遠,但需要你們自己根據環境尋找可能被掩藏起來的入口。”


    “我們的任務不會那麽簡單的,之前的幾次探索不都一無所獲嗎?即使這裏是龍王的寢宮入口,也不可能讓普通人一眼就能看到,否則上千年來,早就有人發現了。”


    酒德亞紀輕輕說,“所以,使用言靈吧,我們的氧氣含量也不多了,如果沒有發現,我們現在回去或許還能趕上吃一頓燒烤。”


    “來四川以後,你已經胖了十斤。”葉勝聳聳肩,溫柔地說:“不過,隻要你想吃,我一定會帶你去的。”


    酒德亞紀:“好呀。”


    諾瑪:“你們能收斂點嗎?終於知道塞爾瑪一直抱怨的那種感受了……你們的廢話有點太多了。”


    葉勝笑起來:“亞紀。”


    “嗯。”


    酒德亞紀像一隻靈活的鯉魚,遊到葉勝背後,腳蹼勾住岩石,用手環抱他的腰,像是一隻八爪魚固定住他的身軀——在水下使用言靈後,葉勝會變得非常脆弱,甚至有可能因為意識喪失和失去對身體的控製,在這種情況下,需要有人寸步不離地守護。


    而酒德亞紀,就是那個守護他的人。


    “那我開始了。”


    葉勝感受著從腰部傳來的溫熱感,還有身後女孩傳遞過來的力量與信心,這讓他感覺自己並不孤單。


    他緩緩握拳,閉上眼睛。


    黃金瞳在黑暗的水下睜開,無形的蛇在水下散開,呈環形從葉勝的體表遊出,它們的鱗片在水下散發著閃爍的青光。


    諾瑪的聲音輕輕響起:“附近水域環境平穩,沒有異常,你的腦電波頻率急速上升,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請控製好言靈持續的時間,不要受傷。”


    “了解。”


    葉勝張開雙臂,驅趕著那些青色的‘蛇’沿著海水遊動。在水底,他的言靈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轉瞬間覆蓋了三公裏範圍內的海域。


    在他的腦海裏,整個昏暗又危險的水下世界,正在為他揭開神秘的麵紗。


    言靈·蛇


    一個無形的領域在他身體周圍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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