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興衰變遷,自始至終,都歸於某一秉性:


    個體與整體利益之衝突。


    億萬年的自然演化,塑造了生命,使得任何生命形態的一舉一動,都為自身生存而服務;


    在人類,這種訴求被稱為‘利益’。


    人類社會中的每一個體,從生到死,無不在為自身利益的實現而運動;


    任憑時代如何變遷,這情形,從未改變,也不會改變。


    一個人單槍匹馬,獨力麵對喜怒無常的大自然,自己動手勞動,並天然的占用全部勞動成果,成效低下,而一群人組織起來,協同合作的對抗大自然,才更有效率,更有前途,社會因此出現,延續至今。


    然而與一個人的勞動相比,協作所得的成果,卻會催生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如何將這些成果,在全體參與者之間,加以分配。


    這問題,在一個人單槍匹馬掙紮求存時,並不會有,自身勞動的所得,即是所獲的利益,簡單清晰,毫無爭議。


    但是在一個組織,一個群體,乃至一個文明之中,置身其間的個體,很容易就會發現,要獲得利益,與參與協作,這兩者之間並無一條顛撲不破的聯係,進而,意識到要獲得利益,並非隻有自身參與勞動這一條路。


    成果與勞動,無法綁定,這是客觀規律決定的現實。


    勞動者的成果,沒有任何客觀規律能夠保證,一定為己所得,實際情形完全視現實而定。


    ‘能拿到的人,便能拿得到’,不論交易、借貸、騙取乃至盜竊,總而言之,一切全憑實際,沒有任何手段可以遏阻這種現象。


    勞動,未必有所得,不勞動,也未必無所得,一個群體長此以往,是決然無法維持的。


    正因如此,古往今來一切組織體係,皆有‘規則’,通過種種手段來確保勞動者能占有其成果,至少是部分的占有,否則,任何個體的最優策略,絕對會是不事生產、專注掠奪,最終令群體無以為繼,最終滅亡。


    然而另一方麵,必須看到,任何有能力、也有意願製定並維持‘規則’的存在,也必然有自身利益的訴求。


    將掌控的力量,用於維持‘規則’,永遠不是其最優策略,


    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則是憑借這占據優勢地位的力量,占有他人的成果,巧取豪奪。


    最終,任憑人類如何努力,如何覺醒,起來反抗甚至推翻壓迫性的製度,卻始終無法動搖這一客觀現實的基礎,始終無法掙脫文明及其自身的宿命。


    時至今日,這一致命性的矛盾,已經發展到危在旦夕的極致:


    管理員,掌控割據勢力的‘上帝’,一方麵坐擁人類文明積累至今的全部財富,另一方麵,又憑借劃時代的it技術,將同類徹底拋棄,視其為浪費資源的廢物,認為其毫無利用、壓榨的價值,甚至被歸為‘活的垃圾’。”


    管理長的話,振聾發聵,聽起來完全是一種控訴,令方然心有戚戚。


    “事態,是清楚的,隻要社會、文明的定義,是成員間彼此利用、壓榨,是群體中每一個體為自身利益而不擇手段的競技場,正如億萬年演化所塑造的這般模樣,那麽,在當今時代,足以令某一個體掌控全世界的生產力水平下,人類文明,便無論如何都無法存續。


    這種‘無法存續’,並非某一個人,某一個管理員的主觀抉擇,而是客觀上不可能,即便動用龐大資源,維持表象,也隻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軀殼。


    某種意義上講,今天的濱海邊疆大區,正是如此;


    念及至此,尤讓我感到悲傷。”


    文明,無法存續,這一判斷的理由貌似深奧,方然卻聽得清楚明白,這正是自己多年來苦思冥想的結論。


    當一個人有能力掌控世界,單憑人工智能,便可應付一切,延續至今的人類文明便無法繼續存在,並非主觀、而是客觀上的無法存在。


    既沒有存在的價值,也沒有存在的土壤,這並非“那個人”的個人好惡,而是客觀規律決定的必然。


    文明,社會,國家,群體,這一切究竟都是什麽;


    說到底,無非是在協作的外衣下,為一小撮個體提供壓榨手段的存在。


    文明的誕生,主觀上是一種趨利避害,以協作共贏、而非單打獨鬥的方式,去對抗大自然,客觀上卻必定會衍生出利益的掠奪。


    在沒有外來強力的幹預、監控之下,公平,是不存在的。


    然而一旦引入這監控、幹預的強力,身在文明之中、而非超脫五行之外的這力量,遲早會褪去理想,臣服現實,墮入以力量掠奪成果的黑暗。


    即便這一墮行,或遲或早,必然導致群體的滅亡,後來所發生的也無非是劫後重生,是又一個始於協作,終於掠奪的循環。


    這,便是自有文明以來,顛撲不破的周期律。


    今日的世界,情形,確乎正是這樣的情形,身為管理員而洞若觀火,方然知道,自己治下的nep大區,便是文明消亡的某種前態,不僅如此,管理長治下的psk大區也一樣。


    民眾的苟活,隻好似水麵的漣漪,並無法改變文明溺亡的實質。


    供養民眾,u看書 ww.ukasucm 維持高牆內的所謂“文明”,相比於屠戮殆盡,的確是一種更溫和的結局,然而被豢養起來的文明,還算是文明嗎;


    即便是,對一介管理員,乃至於“那個人”,這文明又根本毫無價值。


    無從沉浸其中、隻能在旁觀望,這種文明,並無法賦予“那個人”以人的意義,更像是壁畫、寵物或風景。


    文明,即是威脅。


    脫離文明,即是不複為人。


    不論什麽樣的文明,但凡存在一天,其中每一個體便得為自身利益而運動,進而,對或許已實現“不死”的管理員構成威脅;


    身在其間,所有人都是困境中的囚徒,任憑時光流轉,永世不能掙脫。


    管理長的敘述,一針見血,冥思中的阿達民愈加心灰意冷,對方的話,正是自己心中所想,然而卻又分明了無新意,隻因不論自己,還是眼前的管理長,乃至蓋亞表麵的其他管理員,都無法將這現實改變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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