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不論思想、還是意識,都不會一下子從天上掉下來。


    從這種角度來講,任何人的自我意識,從記憶到思維的全部意念之載體,其實也並沒有多少“自我”,而幾乎全是初態、經曆與閱曆的雜糅。


    之前的三十五年人生中,從幾歲時起,一直都在追尋無限長的生命,活的意義,不言自明,方然差不多從未有過今天這樣的思考,直到現在,他才驀然驚覺,那似脆弱而無用的人文領域之一切,背後反映的,又是怎樣令人深思的現實。


    決定世界的是物質,而非精神。


    決定物質運動的是客觀規律,而不是主觀臆想。


    論斷,確鑿無疑是正確的,自然科學是人類世界一切事物的基石,人文領域,則是這基石之上的建構,前者,決定後者,方然的信仰並無絲毫動搖。


    但是,即便如此,fscim體係摒棄人文藝術領域的一切,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這會不會意味著,有朝一日,全產機的龐大體係完成時,人文藝術領域的數據,在這一體係中仍然可有可無,哪怕始終沒有歸入fscim體係,也無關緊要,並不會影響全產機的運行,進而,也就意味著在嶄新的生產體係中成為了一種多餘呢。


    一旦在apos中成為多餘,也就意味著,在未來的世界中亦是多餘。


    這推斷,讓方然感到一絲不安。


    事實是明擺著,迄今為止的全產機架構,生產能力涵蓋了幾乎一切製造業、建築業甚至農業領域,人文藝術數據的缺失,似乎根本沒有影響到其進度,但身在其間的自己卻不這麽認為,進而,更覺得這狀態相當詭異。


    未來,當“那個人”出現後,傳統的人類社會之形態將不複存在。


    取而代之的,則將是全產機支持起來的新世界。


    這樣的世界,將建立在全產機的基礎之上,一切人文藝術領域的影響都將蕩然無存,至多以記錄的形式,在數據庫和博物館裏長眠,世界運行的規則,完全植根於堅不可摧的自然科學理論,想必會很完美,會很協調。


    但那樣的世界,細細想來,卻又分明毫無生機、機械充斥,簡直不似人間,更沒資格再被冠以“社會”、乃至“文明”之名。


    所以那就將是人類文明的末日了嗎,即便“那個人”依然存在,也終究是徒勞。


    文明終將消亡,在方然,似不過是一段老生常談。


    但這一次,觀察的角度迥異,方然卻窺見了一絲更本質的東西。


    劇變之後的世界,文明消亡,傳統的社會形態則不一定就此絕跡,至少,掌控全產機的“那個人”可以製造出無數生化仿真人,充斥劫後餘生的蓋亞,那樣的世界,至少從表麵上,和眼前的時代又會有什麽區別。


    區別,自然是有的,在那樣的一個模擬世界裏,人文藝術,將徹底失去意義。


    “人”與“仿真人”,或者說,“人”與“非人之機械”,本質上的區別究竟在哪裏,外表能以假亂真,功能也不遑多讓,甚至於人類所獨有的智慧,在當今時代,也越來越被人工智能所模仿,甚至,在某些領域中超越。


    撇開人與機器之孰強孰弱,根本問題,是人與機械究竟有何本質的不同。


    不同之處在於,人所特有的“人文藝術”、和隨之而衍生的一切概念,都是機器所不具有的。


    譬如審美,認定一件事物的美、或醜,這種判斷,永遠也不會在機器的世界中出現,對機器構成的世界而言,事物的屬性,可以有一千種,一萬種,卻注定不會有一個屬性是“美”或“醜”,這是不言自明的事實。


    原因在於,人類的任何人文藝術概念,包括審美,本質上都是既往經驗的拓展和延伸;


    一種愛屋及烏般的,對生存和發展並無助益的,拓展和延伸。


    而機器,永遠不會有無意義的行為。


    這種觀點,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裏,執著於永生之路的男人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在方然眼中,主宰世界的自然科學之規律才值得關注,至於人文藝術,他雖未曾深究,卻很早就明白那隻是一種文明的上層建築。


    從這種角度理解,所謂“美感”,其本質定義就是“生存與繁衍經驗的過度延拓”。


    人的一切行為之動機,都來自於生物所共有的生存與繁衍之需要,任何對這兩件事缺乏興趣的個體,都將被演化所淘汰,留存至今的生物物種,包括現代人在內,這兩方麵的欲-望都十分強烈,這是很而然的現象。


    而除此之外,一個人的任何行為,便不應該、事實上也不會有什麽其他的動機。


    縱觀當今世界,或者,向前追溯到久遠的過去,人的所作所為,除必須的生存與繁衍外,更有花樣繁多、經久不衰的所謂“美的追求”。


    從遠古時代的岩洞壁畫,到當代的超現實主義作品,從異-性外表的品頭論足,到現代工業的宏偉奇觀,文明發展至今,小到一隻水杯,大到巨型水壩,都承載著人類的設計之美,蘊含著秩序與力量的魅力。


    如此情景,看書 .ukansu 是很容易令人歎服,進而認為對於美的追尋,是人的根本訴求之一。


    憑借犀利的理性思維,方然卻能透過人文藝術的表象,直抵實質,認識到人類自古至今,一切對美的追尋和向往,無非都是人類自身,將有利於生存、繁衍的好惡判斷,不分時間地點的任意延拓。


    這方麵的案例,信手拈來,動物的所謂“美、醜”就是典型的例證。


    動物,很尋常的概念,在人類世界中隨處可見的形象,每一物種似乎都天生帶有“美”、或者“醜”的標簽,與人類起源相近的哺乳動物尤甚。


    同樣是哺乳動物,在人眼中,貓的麵容,被大部分人類認為是美的;


    而豬,羊,猩猩的臉,則分明與美關係寥寥,至少大部分人並不會將其與美聯係在一起。


    蓋亞表麵的人類,吸貓者,七十億人中怕沒有十億,也有八億,無數家庭都豢養貓仔作為寵物,在西曆1470年的巔峰時期,全世界貓仔的數量甚至超過了十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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