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能活到一百二十歲,什麽樣的限製,又讓他無法活得更長呢。


    顯然是衰老,然而那些更長壽的物種,難道它們就不會衰老嗎,當然會,自然課上老師是這樣講。


    那麽問題就在於:


    人的衰老,比那些更長壽的物種更迅速。


    想到這兒,方然似乎眼前一亮,他感覺自己就快抓到了某種關鍵,然而再想一想,就無奈的眼神黯淡下來。


    衰老,是快還是慢,乍一看似乎很有意義,可事實上呢。


    時間列車上的所有生命,早晚都要下車,衰老的快與慢,無非是拖延那必須下車的時刻,和無限長的旅途相比,拖延的這一點時間,不論一瞬間、還是數千年,本質上終歸也是沒有意義的。


    無限的時間長河麵前,任何有限的長度,都等於零。


    數學上的無限,並不是一個小學生能真正領悟,方然隻把這概念想象成“無法形容的大”,但坐在電腦麵前,他卻觸類旁通的意識到,無限的大,究竟會怎樣超乎想象,哪怕再怎樣長壽的生命,也沒法憑借緩慢的衰老來脫逃死亡的命運,至多將其拖延一段時間,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衰老,哪怕再怎樣延緩,也不過是把白駒過隙般的生命再續一段,僅此而已。


    這樣的結論,方然隻覺得十分氣餒。


    延續生命,哪怕隻是並不算長的一小段,常人也許會對此很感興趣。


    科學的發展,想必也多多少少的實現了這一點,現代人的平均壽命遠勝過古代,至於這裏麵,又有多少是減緩衰老的貢獻,方然並不清楚。


    但對他來說,要永遠擺脫下車的恐懼,減緩衰老根本就毫無用處。


    至多是拖延一點時間,讓自己有掙紮的機會,除非……


    除非完全停止衰老,這,可以做到嗎。


    但衰老又究竟是什麽,為什麽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無一例外的會承受這樣的命運,也許,這就是生命與生俱來的烙印?


    不,並不是這樣,返回燈塔水母的頁麵,再想想此前學習的知識,方然陷入了沉思。


    燈塔水母就不是這樣,這種生命,好像一點也沒有衰老的跡象。


    不僅如此,自然課上也講過,這世界裏有著數不清的單細胞生命,和人不一樣,也和眼睛能看到的動物,植物都不一樣,這些微小的生物,隻要條件合適就不會停止分裂,一邊迎來恒河沙數般的死亡,一邊誕生無數嶄新的複製細胞,也就是無數的新生命。


    瞬息的死亡,無數的分裂,這樣卑微而渺小的生命會衰老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燈塔水母的樣子,看起來根本沒有一點衰老的跡象,那單細胞的生命呢,一模一樣的細胞分裂出來,和原來的細胞毫無區別,這就算是永生嗎。


    還是說,那根本就是另一個極端,在分裂的一刻,它們自己,就已經死亡了呢。


    分裂就是死亡。


    要麽衰老,要麽分裂。


    生命的二元悖論,真相就在其中,方然能隱約察覺得到。


    但他還太小,終究隻是一個十歲的孩童,頭腦裏的知識並不足以理解這一切。


    電腦裏的網絡世界,解答不了如此關鍵的問題,方然鬱鬱寡歡。


    一天天的查詢,整理和分析資料,方然的知識體係收獲很大,然而他始終沒有找到哪怕一個可信的例證,來證明這世界上有什麽樣的生命形態,采取了什麽手段,能夠最終擺脫死亡的宿命,永遠待在時間的列車上。


    也就是說,至少對人類而言,他選擇的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通的路。


    一旦明確到這種程度,恐慌是必然的。


    沒有其他途徑,周遭世界所能接觸的一切,都回答不了生與死的問題,方然別無他法,隻能繼續一個人默默前行。


    或者迎來死亡,或者找到答案,反正他本來也沒得選。


    至於說,“明天和死亡哪一個會先到來”,夜晚爬上冷冰冰的鐵架床,鑽進冰涼被窩,方然腦海裏總會掠過這句名言,然後默默的停止思考,繼而入睡。


    明天,還是死亡,那又怎麽樣呢;


    夢中毫無意識的一下子掉到車外,反而是一種解脫,是嗎。


    然而他不敢想,入睡前尤其不敢去想,車外的世界究竟會怎樣,甚至連車外究竟有沒有一個世界都不確定,解脫又從何談起呢。


    這樣的所謂解脫,何其驚怖,無法形容的才最恐怖。


    夢中死去,這樣的死亡方然無法想象,然而另有一些,則無比真實的擺在眼前。


    四年級,鄰班上的一位少年,不知道是得了什麽樣的重病,方然並不清楚,他還是在開學後聽同學們談起這不幸的事件,u看書 ww.uuknshu 才知道鄰班少了一位同學,經過門口時張望,也隻能見到角落裏一套無人的課桌椅。


    一個人下了車,車廂裏暫時殘留些痕跡,但不會留存太久,僅此而已。


    時間一長,從老師和同學的閑談裏,方然才知道了更多內情,也格外意識到這件事背後的意味深長。


    科學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不清楚,但恐怕並不是死亡的對手。


    離開這世界的同學,據說,家境還算優裕,想必也有能力去做周密的治療,然而在生命的脆弱麵前,這一切都顯得無比蒼白。


    該走的,終究要走,方然在噩夢裏見過一次又一次,他也早就知道,即便現代科學的一個具體領域,醫學,是這樣的發達,有些疾病也還是看不好的,這些疾病,自己除鍛煉,起居,飲食和心情之外,並無任何應對之策。


    醫學的成就,浩如煙海,然而直到今天,也隻有一些無關痛癢的病症可被治愈。


    另有一些尋常的疾病,遷延反複,醫學隻能做到控製,無法根除,病患就這樣跌跌撞撞的往前走,這也還好。


    然而再有一些,基本上就宣告了死亡的降臨,時間倒數以天計,醫生也無能為力。


    生命終究有限,醫學的發達,無非避免一些中途墜落車外的不幸,讓生命得以直麵那無法逃脫的衰老大限,然而就是效果如此勉強的一項任務,很多時候,科學仍然力有不逮。


    更不用說很多時候,即便科學可以做得到,對每一個具體的人,也還有經濟上是否能夠承受的現實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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