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掌院老真人,和烏恩其一起替帖木兒收拾好房間,鋪好床,秀兒就說:“我該告辭了,後天晚上就要演出,這兩天得抓緊排練。自通州來後,一直忙著一些雜事,好些天沒認真練過了。”


    “嗯,我送你回去。”帖木兒道。


    “別!”秀兒笑了起來:“我本來就是送你過來的,現在你又送我回去,那我等會兒是不是又得送你來?那我們送到天黑也送不完了。”


    帖木兒也笑了,但還是堅持說:“我就送你過湖,等到了湖對岸,你上岸,我就不上去了,讓桑哈找個車送你回林宅。”


    “好吧。”


    從葛仙居出來,看抱樸道院滿目瘡痍,一片焦黑,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空氣中依然隱隱泛著煙火氣和焦糊味,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如此。


    當年帖木兒的師傅特意帶他到這裏來修道,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態?讓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每天麵對自己父親犯下的滔天罪行,會不會有點殘忍?當時院中的其他師兄弟,有沒有仇恨他,歧視他,甚至拿這件事來侮辱他?


    忽然很心痛,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問出口:“帖木兒,這道院的人,知不知道你父親是誰?”


    “不知道,連老真人都不知道,師傅為了保護我,誰都沒告訴。”


    秀兒小小地鬆了一口氣,這樣還好點,至少不用在麵對父輩的罪惡時,還要去麵對周圍夥伴的仇視。


    “可是”,她還是不解,“你師傅為什麽要到你到這兒來呢?讓你每天對著道院的遺跡懺悔?這樣更有利於你的修行嗎?”


    帖木兒點頭道:“也許有這層意思在裏麵吧,師傅也說過,作為一個普通人,要勇於麵對自己的錯誤,要堅定地挑起自己的責任;作為修道之人,則要努力忘掉這些,要超越這一切。所以師傅把我帶到這裏來,讓我天天看,天天想。”


    “真是難為你了!”秀兒歎息,那時候,他才十五歲,還隻是一個從未離開過家的男孩。


    帖木兒回憶道:“一開始,我每天躲在房裏,根本不敢出門,很害怕看到這淒慘的景象,覺得父親犯下的罪,無論怎麽懺悔都不可能彌補,隻有我也隨那些冤死的人一起死了,讓父親老年喪子,才能還這世間一點點公平。最萎靡最難過的那段日子,我瘦得皮包骨,是師傅每天不停地在我耳邊念著各種經文,陪著我一起打坐修煉。直到半年多後,我才敢出門,才敢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一切。最後半年,我每天晚上都坐在葛仙翁坐過的初陽台上為冤死之人念經超度。一年後,有一天夜裏我夢見他們來向我告別,說他們因為是枉死,一直不得轉生,因為我的超度,現在都托生到了好去處,叫我放心。醒來後,我放聲痛哭,以後我的心情平靜了,師傅也覺得我們在這裏的任務完成了,這才帶我去了外地。”


    “天那,你師傅真是……讓你一個孩子每天晚上坐在火焚過的道院裏為孤魂野鬼超度,你就不怕那些鬼報複,來把你捉去?”


    雖然秀兒一向不怎麽信這些東西,平生也沒見到過一隻鬼,但想像那情景,也覺得很可怕!深更半夜,湖風呼嘯,火焚過的道院中,也許還有磷火幢幢,一個十幾歲的男孩,背負著父輩的冤仇坐在他們中間念經禱告,要多磣人有多磣人。即使隻是想像,也讓她打了一個寒顫,手臂上冒出了雞皮疙瘩。


    帖木兒見她一臉驚恐,忙安慰道:“別怕,除了那次的夢,我從未看見過鬼。初陽台本就是葛仙翁運氣練功的地方,是有仙氣的,鬼神本就難近,而且我每次打坐前,師傅還會為我運功加持。”


    “如何加持?”


    “就是嘴裏念著咒文,手裏點燃黃紙,然後沿初陽台周圍劃一圈,再讓我坐在中間。”


    “這樣鬼鬼們就不敢近你了?”


    “是的。”


    好吧,姑且信之。不過秀兒還是覺得他是師傅太狠心了一點,“他為什麽不陪著你?真要念經超度,兩個人不是功力更強大嗎?”


    “開始他是跟我一起念的,後來,是我自己說,既然是我父親犯下的罪,理應由我這個兒子替他贖罪,正好師傅也想出去雲遊訪勝,就走了,幾個月後才來接我一起走。”


    其時,一行人已經到了湖邊。那裏長年係著一條木船,本就是供道院弟子們出入的,於是桑哈和烏恩其劃船,雖然很不熟練,好在西湖風平浪靜,也算平安到了對岸,沒有被他們弄翻。


    帖木兒並沒有如他所說的隻是看著秀兒上岸。船到對岸,他又說要親眼看見秀兒進了門才放心。


    秀兒拗不過,隻好和他們一起雇了一輛車。


    車剛過錢塘門,還沒到風波亭,就被人潮堵死了,街上不知道為什麽人山人海,喧囂嘈雜,好像所有的人都跑到街上來了。


    秀兒他們的騾車忙避讓到一邊。帖木兒推開車門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烏恩其回話道:“好像是要處斬犯人。”


    趕車人馬上否定:“不是,剛才你們沒注意看,城門口貼著大大的告示,午時三刻處斬。”


    烏恩其問:“那怎麽現在這些人還圍著不走呢?”


    趕車人也答不上來了。


    桑哈已經下去打聽了,不一會兒回來稟告:“不是處斬犯人,午時三刻已經斬過了,現在是那女犯的婆婆來給她收屍。”


    秀兒抬頭看了看日影:“也不對呀,現在差不多快到申時了,午時三刻斬的,怎麽她過一兩個時辰才來收屍啊,太陽這麽大,都曬臭了。”


    桑哈解釋道:“據說那婆婆在刑場哭暈了好幾回,渾身癱軟,根本就拖不動。她媳婦又死得慘,身首異處,沒有人敢幫她,也沒有車子敢拖她,怕晦氣。她一個孤老婆婆,想把兒媳婦從刑場拖回家,看到天黑了能不能拖回去。”


    秀兒難以置信地望著滿街看熱鬧的人群:“難道這些人圍在這裏,就是等著看她拖死人過來?”


    “可不就是!”桑哈一麵說也一麵搖頭。


    秀兒看著帖木兒,帖木兒則用商量的口吻對騾車師傅說:“老師傅,能不能麻煩你幫她拖一下?我多給你車錢。”


    騾車師傅立即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公子您開小的玩笑吧,拉了砍頭的死囚,我這車以後還有哪個敢坐?這可是我養家糊口的飯碗,再多錢我也不敢拖的。”


    秀兒提議:“那我們出錢買下你這車好不好?這車你洗幹淨了,以後還可以用,不拖人,拖貨總可以吧?我們給的錢,你再去買輛新車,你自己算算,多劃算?而且幫人家的忙,也是積陰德的事情。”


    騾車師傅想了想說:“新車可比我這舊車貴多了。”


    搞了半天,還是想多要錢。


    帖木兒又說:“等你送那婆婆和她媳婦回家後,我們領著你去買輛新車好不好?你隻管揀最貴最好的買。”


    騾車師傅總算笑了起來:“那倒不必了,我還怕誤了貴客的事呢,現在最好的車大概要一百兩吧,你們給我一百兩就可以了。”


    “老伯,一百兩都夠你買棟房子了!”秀兒忍不住揭穿他,還真敢開口呢,當他們都是不懂行情的白癡麽。


    桑哈牛眼一瞪,鐵拳一揚:“跟你商量是把你當個人,你倒想趁機訛詐了。一百兩,像你家那破房子夠修幾十間了!一口價,十兩,你幹也幹,不幹也得幹,十兩都是便宜你了,就你這破騾車,五兩銀子綽綽有餘了。”


    “好好好,大爺別動氣,十兩就十兩。你們給我現錢,我再幫你們找個車子回去,我趙五從不把貴客丟在街上的。”


    烏恩其迎麵啐了他一口:“少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歪主意?收了我們的錢,你裝腰包裏,等會我們前腳剛走,你個龜兒子後腳就溜了,你還會去拖?拖你娘的。”又對桑哈說:“桑哈哥,好事做到底,不如辛苦你一趟,監督他把屍體給人家拉回去。你反正也是長得一副鬼見愁的模樣,啥女鬼來了見你都要退避三舍。”


    桑哈不滿地嚷嚷著:“我長得很醜嗎?男人威武壯實才得女人喜歡,就你那小雞子兒一樣的骨架,說話行事跟個娘們兒似的,那才叫醜,知道不?”


    就在這時,前麵圍觀的人群躁動起來,紛紛向前湧。秀兒和帖木兒互相看一眼,大家心理都明白,是那可憐的婆婆拖著兒媳婦的屍體過來了。


    烏恩其掏出一個銀錁子遞給趙五,他卻驚慌地看著前麵,手顫顫地不敢接,嘴裏帶著哭腔道:“我不要了,這錢我不賺了。我怕以後看到這車就怕,怕天天晚上做惡夢。”


    桑哈一把提住他的衣領:“你還說少了一樣,那女鬼上了你的車後就不下了,一直跟著你的車回你家,以後就天天跟著你。你到哪裏她到哪裏,你吃飯她在邊上看著,你上床她也上床陪你睡覺。”


    趙五“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周圍已經有不少人已經朝探頭了。


    秀兒輕斥道:“桑哈,別說了,你膽大,人家膽小,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帖木兒讓烏恩其把那五十兩的銀錁子塞到趙五懷裏,對他說:“算了,你回去吧,這五十兩就當我們買你的車了,你以後再去買輛新車拉客人吧。至於這輛,我們幫老婆婆拉回家後就連車一起送給她。她一個人來收屍,說明家裏已經沒別人了,一個孤老婆婆,有輛騾車在家也能起一點作用。”


    “是是,多謝公子,公子仁善,必有厚報。”


    趙五說罷,揣上銀子,下車急匆匆鑽進人縫就裏跑了,像後麵有鬼追似的。


    “孬種!”桑哈望著他的背影罵。


    “好啦,桑哈,你是練武之人,不怕這些,他一個小老百姓,哪有不怕的?他走了,就隻有麻煩你跟烏恩其了。”


    “知道了,小姐,我怕什麽?烏恩其剛才還說,我是鬼見愁,鬼見了我都要嚇跑的,哈哈。”桑哈倒是答應得很爽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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