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之行居然有驚無險,大夥兒疑惑之餘,也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堂會結束後的第二天早上坐在一起吃早點時,有人還感歎,猛吃了幾天大魚大肉,現在也隻想吃吃稀飯饅頭了。當然,這話立刻遭到了繼續留在戲院唱戲的那批人的集體鄙視。


    秦玉樓連頂了三天的黑眼圈也明顯淡多了,他一邊啃著窩頭一邊做深刻的自我檢討:“這人啊,自以為上了點年紀,又跑了很多年江湖,就比別人老成了,別人想不到的他都想得到。結果,就容易把本來很簡單的事情想得複雜。其實,這次的事,很可能真的就像秀兒說的那樣,九夫人某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請戲班進府唱幾天,其他的姨太太也巴不得一聲兒,紛紛拍手讚成,左相一高興,就吩咐管家給咱們下帖子了。”


    這時,梁嬸端來一小碟油潑辣子,放在秦玉樓麵前說:“你哪裏老了,四十歲都不到,就總嚷嚷自己老了。我今年三十五歲,還認為自己年輕著呢。”


    弟子們忍不住偷笑,因為都知道梁嬸的那點兒心事。她本是大都郊區的一個寡婦,死了丈夫後,因為沒兒子,房子給大伯子占了,把她趕出來沿街乞討,是秦玉樓好心收留了她。


    如今幾年過去了,梁嬸兒早已不再是當初那種麵黃肌瘦的模樣,好好打扮起來,還有幾分姿色呢。曹娥秀把自己不穿的幾件衣服給了她,她穿在身上,戲班的弟子打趣說她是燒火美人,這話給了她莫大的信心!從那以後,她就開始有意無意向秦玉樓獻殷勤了。


    對這件事,戲班弟子們是樂觀其成的。秦玉樓一輩子沒結過婚,老光棍一個,總是形單影隻的,看著也淒惶。門下弟子再多,再孝順,畢竟代替不了枕邊人。


    不過,他的年紀竟然還不到四十歲,秀兒倒是真沒想到。因為秦玉樓的麵相,看起來比自己四十歲還是書生型美男的爹起碼老了十歲。最讓人歎惋的是,據說他當年還是有名的俊俏郎君,藝名玉樓春,一度紅遍大江南北,不知讓多少有龍陽之癖的男人為他流幹了口水。


    秀兒忍不住悄悄問一旁的翠荷秀:“師傅今年到底多少歲了?”


    翠荷秀告訴她:“三十八歲,就是這月二十五的生日,有些弟子已經在準備禮物了,要不你也準備一個吧,下鄉之前先送給他。”


    “多謝翠荷師姐。”秀兒感激地說。來戲班後師傅的第一個生日,這個禮是一定要送的。


    但“生日”這個詞也讓秀兒心裏起了一點惆悵,因為她自己十五歲的生日也在這個月,七月三十,她的生日是這個月的最後一天。


    按一般的規矩,女孩子年滿十五歲會有一個儀式,到那天,會隆重請來親戚朋友,在家裏為女孩舉行笄禮。但這個規矩有個前提:女孩子是有婆家的人。因為及笄表示女孩成年了,可以嫁人了。好些老早就下了聘的婆家,等的就是這一天。這一天過後,那邊就可以準備大紅花轎來抬媳婦了。


    所以這個笄禮是為有婆家的女子而設的,沒有婆家的一般不辦。如果女孩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許親,在家耽誤到二十歲,也可以簡單地辦個及笄禮。


    秀兒心裏也明白,從她自願入樂籍進入戲班的那一天起,她就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與普通女子不一樣的生活軌跡。及笄禮,她這一輩子是別想了。就算以後真的脫籍嫁人,起碼也要到二十好幾甚至年將三十吧。別說自己不願意那麽早,就是師傅也不會放人。


    因為,培養出一個紅伶是很不容易的,就算從幾歲開始培養,也要到十來歲才能上台,等混出名氣,開始賺大錢,再快也要到十七、八歲甚至二十多,難道剛出名就急流勇退?


    這就像做生意的,先虧呀虧呀,好不容易生意做出來了,客源穩定,貨物充足,眼看著就要賺大錢了,結果冷不丁地關門大吉,會有人甘心麽。


    正埋頭胡思亂想,耳朵裏卻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秀兒,昨天左相府給了你多少賞錢?”


    秀兒倉促應答:“我還沒數呢。”


    “騙人!捂了一晚上了,你沒數?”


    “真的沒數。昨晚回來很累,洗了就睡了,早上起來吊嗓子,完了就過來吃早飯了。”


    有人嘖嘖連聲:“真是忍得,拿著一大包錢過了一晚上,都不知道數數。”


    “肯定不少,看著就好多,我們加起來都沒她多。我們都是給她跑龍套的,讓她一個人賺錢。”俏枝兒邊說邊撇嘴。


    翠荷秀倒是一臉笑意:“這是秀兒的第一筆賞錢呢,趁今日天色好,快跟師傅請個假,拿回去給你爹媽吧。”


    秀兒朝秦玉樓看了看,見他臉色還好,也沒有立即出言否決翠荷秀的話,遂大著膽子追問了一句:“師傅,準不準假?”


    秦玉樓點了點頭道:“你想去就去吧,這些天也怪難為你的,每天都捏著一把汗。”


    得到了師傅的恩準,秀兒早飯也不想吃了,當即放下筷子說:“那我現在就回去,師傅,我可不可以在家吃了晚飯再回來?”反正半天也算請一次,一天也是一次,不如索性請一天,不然,回去屁股還沒坐熱又得回來,連跟娘說句體己話都不成。


    秦玉樓很爽快地答應了,隻是臨走時想起來問她:“十一少爺給你的新戲你看得怎麽樣了?”


    秀兒回頭道:“我看得差不多了,師傅要拿去印了嗎?”


    “是的,你出門前把戲本拿給我,我今日就拿去印,好趕在你們下鄉前印出來。這樣你們在下麵巡演的時候還可以抽空記一記,要有條件還可以排練一下,等巡演完回來,正好在這裏開新戲。”


    “好的,師傅,我這就給你拿。”秀兒說著就走了。


    秀兒沒想到,在她走後,曹娥秀跟在秦玉樓後麵,一直跟到他屋裏問他:“師傅,這出新戲的主角還是讓秀兒演?”


    秦玉樓不好意思地說:“這沒辦法,娥兒,十一少爺的戲,說明了要秀兒當主角的。”


    曹娥秀不以為然:“那是上一部戲呀,這一部他又沒說。”


    “呃……”秦玉樓尷尬地看了一眼進來送開水的梁嬸,當時給戲本的時候是交給梁嬸的,這會兒隻好問她:“十一少爺送戲本來的時候還說了什麽話?”


    曹娥秀看了梁嬸一眼,梁嬸忙笑回道:“沒說什麽了,他隻叫我把戲本拿給秀兒。”


    秦玉樓看著曹娥秀:“你聽,戲本是要拿給秀兒的。”


    曹娥秀笑道:“那是因為他們是熟人嘛。”


    秦玉樓不再吭聲,曹娥秀又說:“師傅,我幾個月沒摸到新戲了,唱來唱去都是那些老戲,觀眾聽煩了,我也唱煩了。”


    見秦玉樓還在遲疑,曹娥秀又說:“秀兒她們反正是要下鄉的,在鄉裏還演什麽新戲,舊戲那鄉裏人都沒看過了,再說鄉下又沒有排練場子。不如這本新戲我們先排,先演,等秀兒她們回來,師傅再另外找個新戲本子給她們排,這樣,哪一班都不耽誤,師傅你說是吧?”


    秦玉樓正要說什麽,抬頭看見秀兒已經走到屋簷下了,忙提醒曹娥秀:“秀兒來了。


    曹娥秀趕緊住嘴,很快門口傳來秀兒的聲音:“大師姐你也在這裏呀。”


    “嗯”,曹娥秀笑著點頭:“我在找師傅說點事。”


    “那現在說完沒有?”


    “說完了。”


    秀兒立即走過來挽住曹娥秀的手說:“要不,大師姐,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爹娘很好的,幾個妹妹也很好玩,我們去了,讓我娘好好做一頓家常菜給你吃。“


    曹娥秀道:“謝謝你的好意,還記得我這個沒福氣的人。這一輩子,沒人專門給我做家常菜,也沒人專門給我……”


    “娥兒!”秦玉樓出聲製止,同時有些不解地看著她:她不是一向對秀兒很好,挺照顧她的嗎?連屋子都願意和她住一間,怎麽今日這麽酸溜溜的。秀兒請她回家吃飯,明明是一番好意,她好像也並不領情。


    其實,戲班弟子搶戲並不是稀罕事,既然入了這一行,誰都不想當跑龍套的,誰都想成名。已經成名的,又想一直保持,不想被別人超過,這些他都理解,他也是唱戲出身的。可曹娥秀平時並沒有表現出這一麵啊,甚至對新進小師妹格外照顧。


    難道,就因為秀兒上次唱一本新戲賺了一點名氣,她就嫉妒了,生怕秀兒再上一場新戲會徹底地超過她。所以她要半路把這戲攔截了去,趁秀兒下鄉的時間,先自己在大都上演?


    如果真這樣的話,那隻能說,她之所以平時表現得那麽大方,是因為戲班這麽多年都沒出過能真正威脅到她地位的人物。


    見大師姐不肯,秀兒也不好勉強,再說了兩句客套話就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想起新戲之事她還蒙在鼓裏,秦玉樓有些不忍,喊著說:“秀兒,你去找老周,要是今日沒什麽事的話,讓他送你回去”。她拿著一包錢,讓戲班的馬車送回去也安全些。


    秀兒在院子裏回頭,淺笑盈盈地說:“還是不了,出門到巷口就有車,周伯的車還是留下來比較好,萬一班裏有什麽事好用。”


    說完秀兒就蹦蹦跳跳地朝門口走去,隱隱約約的,隻聽吱呀一聲,她走了。


    這天一直到很晚,秀兒都沒有回來。


    有人向秦玉樓提議:“要不要讓周伯跑一趟,去秀兒家接她回來吧。”


    秦玉樓想了想說:“算了,難得回家一趟,就讓她在家住一宿吧,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不能回來呢。”說這話的時候,他想起那次秀兒就因為偷偷跟爹娘出去吃一頓飯,被自己從戲台上罰下來,好不容易得到的角色隻演了一天,她為了這事,在他房前跪了整整一夜。現在回憶起來,心裏頗有些愧疚,他問自己:我是不是對她們太嚴厲了?


    第二天上午,秀兒還是沒有回來。眼看著中飯時間又要到了,秦玉樓這才發現不對勁了,叫來老周說:“你去秀兒家看看,就是娥兒以前住的那個和寧坊,前麵不過幾家的位置,你去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老周領命而去,過了約摸一個時辰,他回來了。不光自己回來,連秀兒的爹都跟來了。


    因為,秀兒並沒有回家,她在回家的途中失蹤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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