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闊台上四海樓看兒子的時候,十一和秀兒還在車上。晚上沿著宮牆的那條路禁止通行,他們要回南熏坊隻能繞道另一條路,所以比平時遠得多。


    十一倒巴不得路繞得再遠一點,最好讓本來半個時辰就可到達的地方延長到兩個時辰,這樣可以跟秀兒多待一會兒,多聊聊天。


    當秀兒皺著眉頭抱怨宵禁的時候,十一卻興致勃勃地問秀兒:“你們這段時間排的什麽新戲呢?”


    這下秀兒的興致也來了,於是把新戲的內容以及自己將在裏麵出演重要角色的內幕和盤托出,說完了,才“啊”地一聲道:“我這算不算提前泄密啊,難怪師傅要嚴禁弟子出門的,這也是他考慮的一個方麵吧。”


    十一安慰她:“放心,這一行的規矩我還懂一些,在你們公開上演之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得到了保證,秀兒又眉飛色舞地跟他講起了裏麵的劇情,說到劇情,就說到了廉訪史,也就說到了那位少年名臣盧摯。說到他,秀兒不由得亮出了懷裏的那本寶貝書,喜滋滋地說:“看,這就是他寫的文集,印這書的時候人家才十八歲呢,真是個大才子。”


    十一的臉色陰沉下來,一把搶過秀兒手裏的書,冷笑著說:“我當是誰,原來就是這個家夥呀,他這書我也看過,詩詞很一般,我都寫得比他好!”


    菊香捂住嘴笑了起來,十一惱了,冷冷地問著自己的書童:“你的意思是,我寫的不好,還是這個人寫得好?”


    菊香忙聲明:“不是不是,少爺別多心,在小菊眼裏,少爺是天下第一才子,同時也是天下第一美男。”


    “那你笑什麽?”依舊是冰冷的聲音。看來小書童的笑聲嚴重地傷害了他家主子幼小的心靈,所以這會兒趕著吹牛拍馬都沒法補救了。


    可菊香好像並不畏懼主子的權威,還用手誇張地扇了扇說:“小菊笑的是,剛才這裏麵好濃的酸味哦。”


    一把將手裏的書泄憤似地的砸了過去:“我叫你瞎說。”嘴卻忍不住咧開了。


    小書童剛把主子哄好,可惜秀兒的一個動作又讓他臉上的笑容迅速為陰霾所取代。晴空乍現,陰雲又至,車內的氣氛再次變得緊張起來了。


    秀兒做了什麽動作呢?


    其實也沒什麽啦,不過就是在十一甩書的那一刹那猛地撲過去接住書,寶貝一樣地捧在手裏,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裏,還責怪十一,盡管口氣是輕輕地,溫柔地:“你沒事砸書幹嘛?我家就這一本,這書是他七年前刊印的,現在市麵上早買不到了。別說我沒錢,就算我有錢也沒地兒買去。”


    現在,該拿什麽來形容十一少爺的臉色呢?鐵青?比那還青,簡直青裏泛黑,黑裏泛紅,紅裏泛紫,變來變去像開了染色坊。連最愛開玩笑的菊香都怕怕地朝秀兒直眨眼,意思是:拜托您了,別再往下說了好嗎?


    秀兒卻抱著懷裏的書,懵懂地問菊香:“你幹嘛?眼睛裏進灰塵了。”


    “下車!我要下車!”十一突然爆發出一聲怒吼,某人懷裏露出的書角刺痛了他的眼睛,當著他的麵抱著別的男人寫的書,實在是太過分了!這跟抱著別的男人有什麽區別?——呃,那區別還是很大的,隻是,照樣無法忍受!


    菊香慌了,一麵堵著車門一麵努力跟暴怒的主子講道理:“少爺,你不要這樣啦,你還不是很喜歡元好問的文章,就上個月,你還買了十本送給朋友呢。喜歡書,又不是喜歡人,秀兒也跟你一樣啦。”


    怎麽一樣?“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而且那該死的姓盧的家夥還是什麽少年名臣,多威勢啊,想不到天下的女子都是趨炎附勢的。”


    茫然地聽他發了半天火,秀兒到現在才總算鬧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聽十一說得那麽難聽,連“趨炎附勢”都出來了,秀兒氣得幾乎要抓狂了。人氣到一定的地步,反而不知道說什麽了,最後,她隻說了一句:“不可理喻!”推開車門就要下車。


    菊香手忙腳亂地把車門拉上,閂好,吩咐前麵的車夫:“沒人要下車,他們在鬧脾氣呢,你隻管趕你的車。”


    又回過頭來哀求道:“兩位祖宗,算我求你們了,不要鬧著下車好嗎?少爺你下了車幹什麽呢?你下了,秀兒肯定也要下,她一個女孩子,這麽晚了一個人在大街上逛,要是被那些韃子兵看到了,一把提起來掠在馬上就跑,你能怎麽辦?秀兒你也別掉以輕心,你那禽獸姐夫隨身都可能現身的。”


    兩個人沉默地坐著,鬧也沒鬧了,但也不說話了。


    菊香隻好拚命地打圓場,當然是為自己的主子說好話:“秀兒,你就算看在我家少爺等你這麽多天的份上也不要生他的氣呀,他隻是孩子脾氣,容不得你喜歡別人。”


    秀兒懵了:“我喜歡盧大人的書而已,我見都沒見過他,喜歡他?這從何談起。”


    菊香笑著看向自家主子:“我就說嘛,少爺非要亂聯想,這世上的書多著呢,會買書看書的人,自然都是喜歡才買,喜歡才看,難道都是喜歡作者本人?還有少爺你也喜歡李清照的詩詞啊,有一段時間還放在床頭看,她可是女的哦,難道少爺也喜歡她本人?這李清照都死一百多年了。”


    經菊香這麽一開解,十一的臉色漸漸和緩起來,還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秀兒,似乎想跟她道歉,可又開不了口。


    秀兒卻暗暗吃驚地想:難道他上次跟自己求婚,不全是為了想當救苦救難的神仙拯救自己,還有別的因素夾雜在裏麵?


    可就算他對自己真有幾分情意在,這樣一個風liu浪蕩的男人,又生在那樣一個妻妾成群的家庭裏,也注定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


    在秀兒的婚姻理想裏,要找就要找一個像父親那樣專一的男人。父親當年何嚐不是富家子弟,家財萬貫,並不是娶不起妾,可是他依然隻要母親一個女人,兩個人恩愛一世,白頭偕老。哪怕家裏窮點,可心裏是快樂的。關家太太們表麵上看起來成天樂嗬嗬的,一會兒串門一會兒逛街,仔細推敲,她們不過是在尋樂子。一個需要整天到外麵尋樂子的女人,不正說明了自己的寂寞,在家裏覺得憋悶嗎?


    十一最後沒有道歉,倒是誇上了海口:“我隻是懶得寫而已,我要寫起來比他們都好得多,不管是散曲還是雜劇,隻要我寫,保管都比一般的人都好。”


    秀兒噗哧一笑,菊香這次倒是表現出了優質書童的良好素養。要成為優質書童,首先第一條,就是要懂得讚美主子,要鼓勵他,誇獎他,讓他信心倍增,表現得更優秀。當下他就翹起大拇指對秀兒說:“這點我家少爺可不是蓋的,你隻聽他偶爾念的詩就知道了,小菊雖然讀的書不多,可也知道少爺念的那些都是最好的。”


    秀兒越發笑得花枝亂顫:“如果打油詩也算詩,順口溜也算詞的話,那我承認他會作詩。”比如那天念的什麽“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倒也還有些味道。隻是這內容嘛,實在不敢恭維,整個一花花大少,除了散漫金錢到處狎玩之外不會別的了。


    十一氣呼呼地說:“那不是打油詩,那是一首套曲,我寫下來了的,下次帶給你看。”


    菊香也為自家主子打氣說:“少爺,小菊最喜歡的是你上次在玉京書會上做的那首《四塊玉》。”


    秀兒說:“背來聽聽。”


    菊香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沒記全,隻記得最後是‘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是不是這樣啊,少爺?”


    秀兒笑著奚落菊香:“最喜歡,又不記得,這不自相矛盾麽。”


    十一本來就打翻了醋壇子,如今見秀兒一味地抬高姓盧的貶低自己,終於忍不住親自出馬念出了那首小令:“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這回秀兒總算點了點頭:“嗯,是還馬虎。”


    “什麽還馬虎,明明就是……”很好。雖然不好意思這麽自吹自擂,可又實在憋不下這口氣,遂冷哼著說:“改明兒我也寫個戲本來,然後白送給你們秦班主,不要錢,唯一的條件是讓你演,讓你天天背我寫的戲文背到牙酸。”


    “如果你真能寫得出好戲本來,我情願牙酸。”誰怕誰呀,也不知道是寫的累還是背的累。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到時候你可別反悔,我要寫很多很多,背到你吐,叫你亂貶我!”


    十一的車一直把秀兒送到了芙蓉班寓所的門口才停下,老周出來開的門。一見到十一,忙笑著招呼:“十一少爺來了呀,稀客稀客,快請進吧,班主在他屋裏,我這就去喊他。”


    十一笑著推辭道:“不用了,時候也不早了,今天就不進去了,下次來了再拜訪他。”


    老周客氣了幾句,也就沒留了,因為真的不早了,人家還要趕回去呢。


    秀兒他們都沒注意到,就在他們的車子停下不久,還有另一輛車子也在附近一戶人家的門前停下了。如果他們注意看一下就會發現一個蹊蹺現象:那輛停在人家大門邊的車,隻是靠牆停在那兒,並沒有人從車上下來,甚至,連車門都沒打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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