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些人就是那麽不知趣,秀兒才走了兩步,那醉醺醺的聲音已經從後麵追了上來:“喲,這不是啥都會唱的秀兒妹妹嗎?今日真走運呢,竟然遇上了‘美人胚子’。要說你那天的楊貴妃唱得也還馬虎,就是跟我的娥兒一比,就給比下去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玩票性質的,唱成你那樣,也就算不錯了。”


    秀兒充耳未聞,徑直朝馬車走去。


    剛要跨上車,那小子竟擋在車前說:“沒禮貌,那天還和你爹在我家玩了一天,轉眼就不認人了?”


    “讓開!”這樣的心情下,秀兒不想跟他囉嗦一句。


    “不讓開,我喝多了,走不動道了,我也要坐車。”


    “你家的車呢?”奇怪了,這花花大少出門沒車,難道他肯安步當車?


    “嘿嘿,被我賣了。”他瀟灑地一甩頭。


    真是敗家子!“那你還敢回家?”


    他的十一個娘固然一味的溺愛,他爹好像還挺嚴的。


    “不存在敢不敢的問題,我不想回而已。不過呢,在外麵呆了五六天,也膩了,老不回去也怕我娘擔心……”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酒氣直噴到秀兒臉上。


    秀兒立刻倒退一大步,皺著眉捂住鼻子。


    她平生最怕酒鬼了,隔壁的那個自稱“孔夫子第七十三賢人”的王秀才,經常喝得東歪西倒地嚷著“不遇聖時不逢明主,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在巷子裏醉倒過幾次。每次都酒屁放得山響,能把人活活熏死,誰見了都繞道走。也就是秀兒的爹心好,忍著奇臭攙他回家,一邊攙他一邊還要挨他罵。


    也因此,他的老婆孩子對秀兒一家都很友善,就是王秀才心高氣傲,不屑搭理“那一家子唱戲的”。


    其實秀兒家並沒有哪個是專職的伶人,不過從祖輩起就愛聽戲看戲而已。那時候家道又豐裕,家裏就跟現在的關家一樣,定期舉行票友們的聚會。每到那一天,茶點酒席流水般地供應,真是高朋滿座,絲竹悠揚,賓主盡歡。


    也許正因為這些額外的開銷太大了,家道漸漸中落。到秀兒的爺爺去世時,家裏賣了一塊田才給他辦了一個隆重的葬禮。再過幾年,越發入不敷出,最後連大宅子都賣掉了,搬到現在住的地方來,家裏再也見不到那種賓客滿堂,動不動就擺流水席的熱鬧景象了。


    不能給票友提供那些方便,“班頭”的地位自然也就保不住了。秀兒的爹也慢慢從召集票友吃喝玩樂兼聽戲寫曲的東道主,變成了去別人家蹭飯的清客。


    關家的家境原來遠不如朱家的。那時候關家老太爺開著一個小小的醫館,醫術一般般,名氣一般般,生意也就一般般,掙的錢僅能養家糊口而已。未料到了關老爺手裏,竟然給他混進了太醫院,一躍成了大都名醫,除了定期去太醫院上值外,就是去家裏的醫館坐鎮。每次關老爺看診的日子,醫館門前老早就會排起長隊,關家醫館生意之好,在整個大都都是首屈一指的。


    關老爺十幾年間掙下了偌大的家業,可惜太太一個接一個往家裏娶,就是全部不會下蛋。可憐關老爺從十五歲到四十歲,整整二十五年辛苦耕耘,在十幾個老婆之間疲於奔命,各種補腎壯陽藥差不多要當飯吃了,卻連丫頭片子都沒抱上一個。


    關老爺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家業沒人繼承是一回事,堂堂名醫,十來個妻妾,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來,這叫他在人前怎麽說得嘴響?人家會認為他的醫術也不怎麽樣,連自個兒的不孕不育症都束手無策。


    好在關老爺四十歲那一年,平地一聲春雷,他的十一姨太居然有喜了!關老爺激動之下,家裏請了戲班子連唱了三天戲。人家請戲班子好歹也是孩兒滿月或周歲什麽的,至少也要洗三朝吧。隻有關家,剛懷上,十一姨太努力挺著肚子也看不出哪兒有東西鼓起來,家裏就擺酒請客唱大戲了,一時在城裏傳為笑談。


    待到十月滿足,十一姨太竟然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關老爺喜得隻差沒把關府給拆了,家裏連夜請人搭戲台,不是搭一個,而是搭了四個!請城中所有叫得出名頭的戲班一起飆戲。


    人家都說,關府的十一少爺這麽愛戲,是因為自懷上他後,他的娘親,乃至整個關家就泡在戲裏了。早也唱,晚也唱,後院的小戲台上,幾乎所有大都的班子都走過場,更別提擺滿月酒那三天,幾個班子同台獻藝的盛況了。


    那幾天關府代替大都的戲院接納了成千上萬的戲迷。因為關家早就放出話說不賣票,不收禮,那些戲迷們就隻帶爆竹上門。聽說,那幾天關府掃出去的爆竹紙屑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這樣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獨苗苗命根子,自然受盡寵愛,也因此,把他養成了放誕不經的頭號浪蕩子。秀兒估計,關伯伯雖然愛說愛管,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說歸說,打是舍不得打的。不然,十一不至於這麽膽大妄為,連家裏給他配的馬車都敢賣掉。


    看十一醉眼朦朧地嚷著要上車,秀兒歎了一口氣,心裏想:到底是關伯伯的寶貝獨子,真的不管他,萬一在外麵出了事就不好了。這可是異族統治的亂世,街上蒙古人可以一言不合就拔刀殺人的。


    可是秀兒還沒開口,那邊勃勃已經朝家奴一努嘴,幾個穿著短衣,踏著馬靴,腰裏別著彎刀的家夥就圍了過來。


    秀兒忙攔在十一跟前說:“大姐夫,這是我親戚家的孩子,他喝多了酒,有點胡言亂語,沒惡意的。”倉促間,秀兒也不知道該怎麽介紹十一的身份,關係說得太生疏了又怕勃勃不肯放人,故而隨口冒認親戚。


    勃勃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十一問:“你家還有這樣的親戚?我怎麽沒聽說過。”


    “大姐夫從沒到過我家,自然沒見過我家的親戚了。”


    勃勃在外人麵前居然一副蒙古貴族不可一世的派頭,跟秀兒見到的那個懦弱的男人完全不同,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秀兒攔住勃勃的時候,十一已經在菊香的攙扶下爬上了車。從敞開的車門看過去,他好像靠在車壁上睡著了,菊香緊張地守護在他的身側。


    勃勃神色古怪地說:“四妹打算跟這兩個男人同車回去?”


    他這樣一說,秀兒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陪著笑解釋道:“這會兒沒別的車了,他們也是熟人,沒關係的。再說現在是晚上,也沒人會注意,我把他送回家就走。”


    “那怎麽行!”勃勃說:“那車就讓他們倆坐,我用我的車子送你回去。”


    秀兒連連後退:“不,不用了,多謝大姐夫的好意。”


    勃勃不悅地說:“我是你姐夫,你不跟我坐,情願跟他們兩個坐?”


    見秀兒還在猶豫,他又說:“今日頭七,你家肯定請了和尚給你大姐做法事吧,我也想做,可我額吉不讓,我就到你家去跪經吧,也算是盡盡我的心意。”


    他說到這個份上,秀兒也不好拒絕了。也許,姐姐也希望姐夫去給她跪經吧。今晚姐姐回家,能在家裏看到姐夫,想必也會很高興的。


    想到這裏,秀兒終於點頭道:“那好吧,我坐你的車回去。”又對老楊說:“楊伯,你把十一少爺送回他家去。”


    老楊看了看勃勃,把秀兒拉到一邊問:“這個人靠得住嗎?老爺讓我帶小姐過來,不親自把小姐送回家,我沒法跟老爺交代。”


    秀兒安慰道:“沒事的,你就放心送他們回去吧。”


    對於跟勃勃同車,秀兒雖然也覺得有點別扭,但怕倒是真的不怕。那人在奴仆簇擁下裝得再像大爺,骨子裏還是懦弱無用的男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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