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八日--轟轟烈烈的“一二九”運動的頭天晚上。


    道靜得了病,發著高燒,躺在新搬的公寓的板床上睡著了。傍晚,在她這間破舊的冷清的小屋裏,徐輝、曉燕、侯瑞三個人圍著煤球爐子低聲談著話。徐輝問曉燕:“她什麽時候病的?找醫生看過沒有?”


    “看過了。”曉燕低聲說,“醫生說是重感冒。恐怕是這兩天太累了。她沒日沒夜地找人談話、布置和反動學生的鬥爭,常常顧不上吃飯,身體當然受不了。”


    侯瑞也搖搖頭說:“她太累了。”


    “你們該多照顧她一點呀!”徐輝看著道靜昏睡的樣子,不安地說。


    這時道靜醒來了。她睜眼看著身邊的三個人笑笑說:“你們什麽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徐輝,明天的行動確定了吧?不會有什麽變化吧?”


    “不會。”徐輝伏在道靜的身邊笑道,“不許你再操心,隻許你安心休息。”她直起身來這才問站在旁邊的侯瑞,“你估計明天北大可以有多少人參加?”


    “還不敢確定。”侯瑞回答,“今晚還在發動,明早臨時還可以號召。我想三四百人總可以有的。”


    這時道靜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瞅著徐輝急促地說:“徐輝,我想明天隻要一行動起來,那被壓抑的火山立刻就會爆發的,北大一定會有不少人參加的。”


    “徐輝不許你操心,你怎麽又來啦?”曉燕一邊嘟噥,一邊把道靜按著躺下去。


    “‘華北雖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徐輝笑笑對屋裏的人說,“我們明天散發的宣言中,這句話很有力量。它可以反映出廣大群眾的抗日熱情。這次黨就是根據群眾的要求和覺悟提出行動的口號的……對不起,現在我還得趕快走。曉燕,你跟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再回來照顧小林。”


    走了兩步她又扭回頭來囑咐道靜說,“小林,好好休息,不許動!明天再來看你……嘿,差點忘了告訴你,江華讓我捎信給你:明天遊行完了,他就可以看你來啦。耐心等著吧。”


    曉燕和侯瑞分頭給道靜掖好被子,倒了杯開水,爐子裏添上煤球,屋裏的客人就都走了。


    “啊,明天,火山爆發的明天就要到了!”道靜躺在被子裏,想起了即將到來的鬥爭,內心裏充滿了激昂的喜悅。高燒中還不斷喃喃地喊著:火山!火山……


    曉燕去的工夫不大就回來了。她睡在道靜身邊,細心地照顧著她。天還沒有亮,她就悄悄爬起來,生怕驚醒了病人。


    但是在她摸著黑穿衣服的時候,道靜也醒了。她顫巍巍地坐起來開了燈。曉燕急忙去攔她:“小林,別胡來!剛才我摸著你身上還挺燙,可不能出去!”


    道靜笑笑,穿著衣服說:“燒已經退了。身上一點也不難受了。參加跑跑就會好得更快。”


    曉燕急得臉都紅了。她拉住道靜的手,一本正經地說:“小林,徐輝把你交給我了,我要對她負責。你可真不能去!”


    “你對徐輝負責,我對誰負責呢?好大姐,不要管我!”道靜忙忙地洗了一把臉,梳梳頭,像個頑皮的孩子又懇求曉燕道,“好曉燕,別再耍你那學究氣了,讓我去吧!事情多得很,不去怎麽成呢?行行好,讓咱們倆一道參加這個偉大的日子吧。”她說著,拉起曉燕就往院子裏跑。曉燕頭也沒梳,臉也沒洗,無可奈何地跟著她走到院子裏。道靜忍住身上的寒戰、虛弱,剛剛打開大門,一陣刺骨的寒風迎麵打了過來,突然一陣眩暈,她身不由主地倒下來了。幸虧曉燕留著神,一把抱住了她。


    拂曉前的黑夜,狂風襲擊著門過道,曉燕抱著昏迷著的道靜踉蹌地站著,這時她嚇得心頭亂跳、四肢無力,不知怎麽辦好。幸虧道靜很快醒轉來。曉燕攙扶著她,想送她回屋去。


    但是道靜卻站在地上不走。曉燕急得含著眼淚說:“小林,回去躺下吧!你如果覺得是損失,那,那我會加倍努力來代替你。如果我流了血,我的血裏就有你的一份……”王曉燕的眼淚流下來了。


    道靜倚在曉燕的肩膀上想要說什麽,忽然,在黎明前黑暗寂寥的夜空裏,傳來了一陣嘹亮的歌聲--這歌聲悲壯、激昂,好像從地心裏奔騰而出,帶著撼人的熱力。道靜和曉燕同時歪過頭來諦聽著。她們兩個的臉上也同時凝然浮現著一種莊嚴的神色。


    工農兵學商,一齊來救亡,拿起我們的鐵錘刀槍,走出工廠田莊課堂,到前線去吧,走上民族解放的戰場!


    這歌子她們聽過不知有多少次了,聽得一點也不新鮮了,但是,在這寂靜的黎明時分,在這戰鬥的烽火前麵,她們卻仿佛第一次聽見一般,心頭忍不住被撼動了!這是進軍的號角!這是戰鬥的呼喚!她們的血液同時在血管裏奔騰起來。道靜想說什麽,但是心髒跳得厲害,什麽也沒說出來。定定神,她從曉燕的臂膀裏掙脫出來,推了曉燕一下,急促地說道:“快走!我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曉燕走後,這一整天,道靜倒在床上沒有睡覺。她時時豎起耳朵--街上沸騰的人聲,驚天動地的口號聲,夾雜著怒吼的狂風,仿佛從世界的另一端發出來,震撼著她的小屋,也震撼著她的心。她像在夢中,又像清醒地置身在那狂熱的風暴裏。


    好容易挨到天快黑了,風還在窗外咆哮--這是個滴水成冰的嚴寒天氣。道靜蜷縮在被子裏,熬得太疲倦了,才合眼睡一會兒,卻又被一個冰冷的東西激醒來。她睜開眼,扭亮電燈,隻見李槐英和王曉燕兩個人全抱著雙肩哆哆嗦嗦地站在她床前。


    “你們可回來啦!情形怎麽樣?”道靜高興地一把拉住了兩個人的手,並掙紮著要坐起來。


    “別--別,你別起來……我們,冷……冷壞了!”李槐英和王曉燕渾身哆嗦著。人哆嗦,話也哆嗦。隻見兩個人的麵孔全成了紫蘿卜,頭發上凍結的一根根的白冰柱就像垂在屋簷下的冰淩。棉衣、李槐英的皮大衣也都成了硬邦邦的冰塊子。可是她們的神情卻都是喜悅和興奮的,尤其是李槐英,笑眯眯地張著嘴,隻是凍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今天的經過怎樣?可把我等急了。”道靜把身上蓋著的棉襖伸手遞給李槐英,“看你的大衣成了冰塊了,快拿我這個換上。”


    李槐英本來是笑著的,這時突然一把抱住道靜的脖子哭了起來。


    “林、林道靜,我、我做了多少年的迷夢嗬!今、今天才明白啦,明白一個人應當、應當怎樣活在世界上。”她激動得太厲害了,哭著又笑著,淚水流在她俊俏的麵孔上。


    王曉燕拉起李槐英來,說:“李槐英,幹嗎這樣激動!我們都、都該慶祝……”說著話,王曉燕自己的眼圈也紅了。


    道靜忘掉了病,穿著一件薄毛衣跳下床來。她站在冰冷的屋地上,拉著兩個朋友的手說:“真是,你們怎麽都難過起來了?你們也是這麽多愁善感呀!看,今天多冷,你們倆都回宿舍換了衣服再到我這兒來吧。”


    這時候,曉燕和李槐英的頭發上的冰柱開始融化了,冰水正向她們的身上臉上流淌著。


    凍成冰塊的衣服也在開始融化,這就更增加了徹骨的寒冷。王曉燕打著寒戰勉強推著道靜說:“快躺到被子裏去!你燒得好點了嗎?我們不要緊,這些冰柱子是在王府井大街叫狗軍警們用水龍噴射的。等等,一會兒就回來跟你講。”


    “你們看見徐輝了嗎?她怎麽沒來?”道靜突然問了一句。


    “她已經回來了。要過一會兒才能到你這兒來。怎麽?你為什麽不問問碰見江華沒有?


    你也該關心他呀!“沉悶了多時的王曉燕,這時又變得活潑了。


    “不要說啦,快去換衣服。我等著你們回來報告經過呢。”


    屋裏隻剩下道靜一個人的時候,她真的牽掛起江華來了。


    自從和他同住的那個夜晚以後,他們就再沒有時間和機會能夠在一起,而且沒有機會再見麵。分離--總是分離。而在這分離中還帶來了多少擔驚和憂念嗬!半個月來他隻捎過幾次口信給她,說他很好,有點時間就要來看她。可是,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了,他卻總沒有來。不來也不要緊,隻要他平安。可是……道靜這時候突然無法遏製地渴念起江華來了。啊!這個時候,如果他能來看看她,如果他能夠平安無恙地站在她麵前,她該多麽高興嗬。可是,卻沒有他……


    過了一會兒,王曉燕換了幹衣服回來了。這次李槐英卻沒有同來--她是忍耐不住地向她那些沒參加遊行的朋友們述說她的“奇跡”去了。


    據曉燕談,她們這天的經過是這樣的:“一二九”的早晨,北大學生剛跑到東齋門口去集合,大家圍巾上就已經結了冰珠--這是個滴水成冰的奇冷天氣。


    可是同學們的熱情戰勝了寒冷,當李槐英穿著翻毛皮大衣和高跟皮鞋也趕來參加時,同學們全用驚異的眼色望著她。“同學們!走出象牙之塔!走出課室!我們要為挽救民族的危亡而戰鬥嗬!”李槐英在人群中忽然用激昂的尖聲高喊起來,許多的同學都被感動了。她一參加,帶動了許多猶豫的同學也來參加了。同學們一氣跑到新華門--那兒已經像狂嘯的海浪聚集了各個大中學校的上萬學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反對分割領土的自治運動”“用我們的血,打出我們的活路”……一陣陣熱烈的口號聲此起彼落、山搖地動般響徹在故都古老的天空上。


    請願學生派出代表向當局請願。人們當時提出了這樣六個要求:一、反對秘密外交;二、反對領土破裂;三、保障人民言論集會……以及愛國運動的自自;四、立即停止任何內戰;五、不得擅捕人民;六、立即釋放因愛國而被捕的同學。人們的要求是多麽正確而合理呀,但是宋哲元派出的代表卻用欺騙的言詞拒絕了這些正確要求。請願不成,接著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就開始了。


    西長安街的馬路上,千萬個青年四個一排,手和手、胳膊和胳膊都緊緊地互相拉著扣著,向西大步走著。學生們一邊喊口號一邊散傳單。這時工人、公務員、小販、洋車夫、甚至家庭婦女也都陸續自動參加到遊行隊伍中,而且越來越多--覺醒了的人們怒吼著、嘶喊著,交通全都斷絕了。但是跟隨著遊行隊伍,阻攔著群眾前進的武裝軍警也越來越多。他們執著明晃晃的刀槍,殺氣騰騰地密布在街頭、在遊行者經過的要道上。當隊伍來到西單大街的時候,突然遭到了襲擊,在大刀、皮鞭、刺刀的揮舞下,遊行隊伍被衝散了。但是各個學校全布置了負責交通的人,由於交通的聯絡,被衝散了的學生,不一會兒在有組織的指揮下,巧妙地穿過西單大街兩邊的小胡同,在西單商場以北的大街上又集合成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向北行進。到了護國寺街輔仁大學的大門外,遊行隊伍停住了。一陣狂熱的口號聲像颶風一樣吹向校門裏。雖然這是個帝國主義辦的教會學校,可是坐在教室裏的學生們當聽到這一片口號聲以後,卻再也坐不下去了,他們立時蜂擁著參加到遊行的隊伍裏去。人們又繼續前進,繼續呼著高昂的口號,繼續散發傳單標語,也繼續不斷有市民、工人、家庭婦女、小販參加到隊伍裏來。越來越浩大的人群走到王府井南口,快接近東交民巷使館區時,帝國主義的奴仆們再也不能忍耐了!他們如臨大敵般布置了大批荷槍實彈的武裝軍警,再度攔阻了學生們的去路。一霎間,救火的水龍頭,在這嚴寒的天氣,傾盆大雨般向遊行者的頭上噴射過來了!森亮的大刀也向遊行者的身上砍來了!反動統治者企圖用這種殘酷的方法驅散愛國的人群,然而勇敢的人民是什麽也不怕的。灰黯的天空依然震蕩著動人心魄的口號聲;學生們依然昂頭奮勇地大步前進著。盡管大刀、皮鞭、短棒、刺刀更加凶惡地在風中、在水龍的噴射中飛舞著、砍殺著,盡管血--青年、婦女、老年人的鮮血湧流著,但是人們毫不畏懼。前麵的在血泊中倒下了,後麵的又緊跟上來。“衝嗬!衝嗬!向賣國賊們衝嗬!”這用鮮血凝成的聲音反而越響越高了。


    在冰、血中,在肉博中,人們前仆後繼地鬥爭著。一個疲乏的女學生跌倒了,劊子手們的皮鞭立刻抽上來。她頭上臉上流著血,但是嘴裏卻高喊道:“民眾們,組織起來!武裝起來!中國人民起來救中國嗬!”


    鬥爭繼續著。直到冬天的殘陽落到西山,直到指揮部為了避免過多的損傷,機敏地布置遊行者可以散隊時,憤怒的人群這才逐漸散去。王曉燕肩上挨了一棒,但不很重。隻有李槐英像猴子一樣的靈巧,她在緊張、咆哮的人群中穿來穿去地自動做起偵察--看見左邊飛來了大刀,她就急忙對著左邊喊:“留神呀!大刀砍來啦!”看見右邊有人摔倒了,她跑上去扶起來。軍警向她飛來了刀棒,她鎮靜而安閑地說:“幹嗎打我呀?我是走路的!”她那件貴重的皮大衣,她那悠閑的風度,使得劊子手們真的沒敢下手打她。當她和曉燕一塊兒攙著受了傷的徐輝向學校走回的時候,高跟鞋一跛一拐地,她還笑著說:“打仗就要有勇有謀嘛!”


    “今天,我才對咱們北大真有信心了!”曉燕說到這裏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我以為我們‘五四’的精神,‘九一八’時的鬥爭精神不會再有了,可是,今天我改變了我的看法。小林,還忘了說給你,後來,在遊行隊伍經過沙灘時,咱們北大又有一大批人參加了遊行,真叫人感動……”接著她又告訴道靜下麵的事跡。


    “一二九”的早晨,北大雖有許多同學來參加了遊行的行列,但有更多的同學還是留在課堂裏、留在圖書館裏和操場上。後來在遊行大隊還沒有到達北大以前,交通隊按照指揮部的指示,先跑回來在各處呐喊起來:“北大!起來!”“北大同學們!恢複‘五四’的精神吧!”這樣一喊,學校各處頓時像燃燒起燎原的野火。學生們從齋舍裏、課堂裏、實驗室裏、地質館裏、圖書館裏、大操場上……各個角落奔到大紅樓去集合了。當遊行隊伍來到這裏的時候,各教室的門都打開了,同學們走出來,湧到戰鬥的行列裏去。原來,在喊“歡迎北大同學參加!”“北大!恢複‘五四’光榮的傳統!”這些口號的同時,侯瑞竟跑到大操場上敲起了下課鍾--叮當叮當的巨聲,真仿佛就此結束了北大同學“讀書救國”的一課……


    曉燕講到這裏,徐輝一腳邁了進來。她換了幹棉衣,但是額頭上還有滴滴鮮血滲出來。


    沒容道靜說話,她跳到床前急急問道:“嘿!好點沒有?還發燒麽?”


    道靜望著徐輝的頭、臉,望著滲出來的滴滴鮮血,緊握住她的手,所答非所問地說道:“徐輝,為什麽不到醫院去包紮一下呀?傷口露在外麵是很危險的!”


    “你又像個老媽媽了。”徐輝敏捷地替道靜整理了一下被子,笑笑說,“不要緊的,很輕,還沒顧得去呢。你說說你好點沒有?”


    “好了。怎麽樣?今天的損失大嗎?又有人被捕了吧?”


    “嗯。師大有兩個女生叫刺刀刺的很重。北大受傷的也很多。有一個同學連鼻子帶嘴唇都被大刀劈開了。至於被捕的……隻現在知道的已經十幾個了。”


    “以後怎麽辦?”道靜焦灼地凝視著徐輝。


    “我也想問問。”曉燕說。


    徐輝站起身,想喝口水,一看茶壺是空的,搖搖頭說:“房東也遊行去了嗎?怎麽連口水都不給你喝?你們問以後怎麽辦嗎?”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更加廣泛深入地發動群眾吧!把學生運動深入到整個工農群眾鬥爭裏麵去吧!火山既然已經爆發起來,那麽,就讓它把一切罪惡和黑暗都燒毀吧!”


    徐輝的調子像朗誦,又像莊嚴的誓詞。三個女同誌同時抬起頭仰望著窗外的青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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