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五月,國民黨何應欽和日寇簽訂了“何梅協定”之後,華北的軍事、政治、經濟大權,他們便一古腦兒讓給了日本帝國主義者。這時候胡夢安隨著國民黨市黨部以及河北省中國軍隊的撤退,一同溜到了南方。因此,沒有證據、沒有任何口供的林道靜和俞淑秀終於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從被押了一年的監獄中釋放出來了。


    俞淑秀先出來。臨走,她竟舍不得和道靜分別。在放風的院子裏碰到道靜,她含淚對她說:“林姐姐,到外麵也許不能像在獄裏和你常在一起啦。”


    道靜笑笑,拍著她的肩膀:“傻孩子,你不是常想媽媽?現在能回到家裏和媽媽在一起多高興。”


    “不,”俞淑秀噘著乖巧的小嘴巴,媽媽不是最親的。你,還有鄭瑾姐姐,我永遠忘不了你們。媽媽養了我的身體,但是你們--是黨給了我靈魂。”


    道靜被這女孩子的純真熱情深深感動著。於是緊緊握住她的手,愛撫地望著她的眼睛說:“隻要同在一條道路上,咱們會常在一起的。明白嗎?小俞,無論天涯海角,隻要意誌相通,咱們是不會分離的!”


    俞淑秀連連點頭,清秀的臉浮現著熱情的光芒。她把頭靠著道靜的肩膀激動地說:“反動家夥們嚇唬咱們--想一扣押咱們,咱們就都老實啦。老實個屁!他們送我進了馬列主義大學,叫我有機會認識了真理,還得謝謝他們的栽培呢。”她機警地望望左右,見沒人注意她,急忙又說,“林姐姐,我出去就幹!我找你去:你還領導我好嗎?”


    道靜笑著推開了她,卻戀戀不舍地對她頻頻點頭。


    十天之後,王曉燕也把林道靜接出了監獄,並且領她到自己家裏。


    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教授夫人係著漂白的圍裙親自在廚房忙著燒菜。道靜隨著曉燕一直來到餐桌上。一見道靜走進來,守在桌旁等著她們的王教授立刻端著一盞盛得滿滿的酒杯,高舉到頭上,說道:“歡迎!歡迎!歡迎從階級鬥爭戰線上歸來的戰士!”他把酒杯向道靜麵前一伸,親切地笑起來,“為你們的勝利而幹杯!”


    “謝謝伯父!”道靜感激地望著王教授,接過酒杯喝了一點酒。王教授卻豪邁地一飲而盡。然後對愣在桌旁的曉燕和另外兩個小女兒笑著,“你們坐下呀!雪燕,淩燕,還不歡迎你姐姐的好朋友……她叫你彥姑不高興,可是我們歡迎她!”


    “歡迎林大姐。”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親切的目光,熱烈地盯在道靜蒼白而瘦削的臉上。許久不見了,她們有點兒害羞,怯怯地站在椅子邊上驚奇地看著她。


    “謝謝伯父的幫助……”道靜剛要說下去,王教授卻大聲地搶過話來。他端著酒杯皺著眉頭,好像有多少鬱悶要急著發泄:“我還要多謝你呢。你教育了我女兒;女兒又教育了我。林道靜,你不知道,曉燕這半年多已經成了我的時事先生啦。她常把許多國家大事的真實情況向我透露一二,而且還有分析和判斷……果真如此!國民政府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先安內後攘外’的結果是先丟東北,後喪華北,眼看大好河山滿目瘡痍。”他摘下眼鏡舉著,激忿地在女兒們的眼前一晃,搖頭喊道,“小小三島之國,如此欺辱我有五千年文明曆史的中華古國,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我讚成你們起來鬥爭--過去,我可是一聽說這兩個字就頭痛的嗬,哈哈!”


    “教授先生,這不是課堂啊!”王夫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餐桌邊。她看著王教授對著幾個青年人滔滔不絕地發起議論,大家全忘了吃飯,就笑著提醒丈夫;同時轉過身握住道靜的手慈愛地端詳著她,“道靜,你瘦多啦,看他們把一個漂亮姑娘糟踏成什麽樣子!”淚珠浮在眼眶,王夫人立刻擦掉它,又溫存地對王教授說道,“青年人比你這老頭子什麽不知道!吃飯吧,道靜一定餓了。監獄裏的飯食缺乏營養,今天我燒的菜裏,特別富於維他命。吃吧,吃吧!這裏麵蛋白和脂肪也不少。”


    王教授和幾個女孩子,同時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他們一邊吃著一邊暢談。道靜心裏暗暗讚賞著曉燕變了,她的家庭也跟著變得更加進步和歡快了。許久沒有吃過的豐盛的午餐,仿佛在自己家裏一樣的親切溫暖和即將開始的自由的--也可以說恢複了的戰鬥的生活,使她又產生了突然被捕時那種迷離的幻覺:“這是不是做夢呢?”


    回到曉燕的房間裏,剩下她們單獨兩個人。午後的陽光投射在窗台上的白色茉莉花上,使整潔的小屋充滿了溫暖和幽靜的感覺。她們兩個緊握住手有一陣子都不能開口。最後還是道靜先說話:“曉燕,我被捕的那晚上,你是不是跟著汽車跑來著?”道靜凝視著曉燕說,“這一年多,我常想起那天晚上--我們談得夠多麽知心和愉快啊!從那天起,我們的友誼是更加深厚了。”


    “是的。”曉燕低著頭小聲說,“那是真的,我忍不住跟著汽車跑了幾步--那心眼裏真是難受,恨不得追上去把你抓回來……那一夜,我哭了一夜。可是從那天起我真的看清了這黑暗的社會,看清了國民黨的猙獰麵貌。第一次胡夢安逼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一個人壞;可是這次,事實教育了我,你的血洗亮了我的眼睛。”曉燕抬起頭來,她的臉色是幸福的、歡喜的,然而卻滾著大粒淚珠。她用手絹擦掉它,輕輕撫摸著道靜瘦削的手指仍又說下去。“我常常想起你說過的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真是這樣!我想你被捕了,不能工作了,我應當代替你繼續幹。如果我也被捕了,可是另外還會有許多許多人代替我……野火永遠是燒不盡的!”


    “我從你的信裏知道你變得更好了,做了許多工作,學習也有了明確的目的。我真高興!”道靜疲憊地倒在曉燕的床上,眼睛卻一刻兒也不離開她的朋友。


    “是嗎?你知道得很清楚?”曉燕興奮了,她覺得她的好朋友,她啟蒙的老師能夠了解她、讚賞她,她真是非常幸福。


    “具體的情況你還不了解吧!我在學校裏跟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當然是我猜想的--還有進步同學都擰在一起了。各種活動我都參加。我已經成了積極分子呢。”停了停,她像才起想起似的又告訴道靜,“你還記得李槐英嗎?她原來同情過你,幫助過咱們。可是現在為了成為女詩人,她卻成天讀起莎士比亞來啦。而且成了校花--交際花。風頭得很!”


    曉燕坐在床邊,她們兩個的手總是握著的。道靜凝神聽著好朋友的話,微笑著說:“小資產階級就是有動搖性嘛。像李槐英這樣的人一點不稀奇……嘿,曉燕,我問你,我那些朋友你聽到過他們的消息嗎?盧嘉川、羅大方、江華、許寧、徐輝……他們的消息你聽到過一點沒有?呈然在獄裏又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可是舊的卻也忘不掉。”


    “盧嘉川、羅大方的消息不知道。許寧在第一監獄,不知怎麽的,他媽媽也知道我了,找過我一次。徐輝還沒有回來。隻有一個人……”曉燕忽然做了個滑稽的笑臉,使道靜感到她比過去反而年輕活潑了。隻見她推了道靜一下輕輕笑著說:“有一個人,他到學校找過我兩次,都是在夜裏。他說姓李,來打聽你的消息。我懷疑他就是你說的江華。他對你好像很關心啊!”


    “不一定……”道靜稍稍驚奇地說,“江華什麽時候到北平來的呢?曉燕,你知道,盧嘉川、江華,還有我剛入獄時遇到的林紅,這三個人,我今生能夠認識他們真是無上的光榮和驕傲。可是,想起來我又怪難受--林紅已經犧牲;而盧呢,恐怕也完了……不過如果江華在北平那也是好的。你不知道那個姓李的住在哪兒吧?”


    “我怎麽會知道!”曉燕搖著頭。她盯住道靜聲音低低地說,“我聽說了,林紅--就是那個改名鄭瑾的女同誌吧?”


    “你怎麽知道的?”


    “小俞淑秀說的。她一出獄就找我來了。她滔滔對我講了半天她在獄裏的生活和鬥爭。


    她講到林紅和你對她的影響。”


    曉燕忽然閉起眼睛長歎一口氣,“我一閉眼,那個美麗堅強的女同誌就好像站在我麵前。”


    道靜躺在鐵床上,雙手蒙住眼睛用沉重的聲音慢慢地說:“這樣的人是不死的。永遠不會死的。”


    剛剛說到這兒,俞淑秀蹦蹦跳跳地跑進來了。一進門她猛地抱住躺在床上的林道靜,高興地喊道:“林姐姐,林姐姐,你出來啦!你回來啦!媽媽把我看管在家裏,不叫我到獄裏去接你;可是,我知道你在王姐姐這兒,我就想法子偷偷溜出來啦。嘿,嘿,多好哇!多好哇!咱們又可以在一塊兒啦,又可以在一塊兒革蔣禿子的命啦!”


    曉燕站在地上,愛撫地望著這熱情活潑的少女。盡管她小小年紀受盡監獄的苦刑和折磨,可是她依舊這樣歡快活潑,這樣如饑如渴地奔赴著真理的道路。多麽可愛的孩子呀,曉燕的眼裏不覺又潮濕了。


    道靜坐起來,緊緊抱住俞淑秀瘦削的肩膀,扳過她的臉孔審視著:“啊,吃胖了一點。


    你媽媽都給你做什麽好東西吃啦?”


    “還說呢。”小俞咕嘟著嘴,忿忿不平地說,“媽媽罵我,爸爸也說我。他們說,原來是吃冤枉官司,算倒黴--誰叫我那天到北京圖書館去,手裏拿著一本紅書皮的書呢!可是他們想不到我出了監獄,反倒弄假成真--假革命變成了真革命。他們說這樣一來可就真要殺頭了。這麽著,就看管起我來啦!不叫我出門,把所有革命的書,像特務一樣全給我沒收。我爸爸那老家夥真是個耗子膽,媽媽跟著爸爸屁股後頭轉,嚇得念起阿彌陀佛。她呀!她哪兒還顧得給我做好吃的!”


    道靜聽著這個有趣的敘述大笑起來,曉燕也笑著。可是,小俞自己卻不笑。看著道靜她們大笑了,她用力推了兩個人一下子,皺著眉毛叫道:“林姐姐,王姐姐,有什麽好笑的!


    人家找你們來是要和你們商量個辦法。我要去參加紅軍,要不就到工廠去做工--變成真正的無產階級。反正這個家是呆不下去啦!”


    “好,小俞,別著急。”道靜握住俞淑秀的手,懇切地說,“我們一定幫助你。可是你要耐心才行--太急進、太激烈會引起你爸爸媽媽的過度憂慮。革命--不是成天喊在口頭上的。當紅軍、做工人,總要先有了革命關係才能夠解決,咱們自己怎麽能夠亂跑呢。”


    小俞冷靜下來了。她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道靜:“你找到關係了嗎?”


    “你不知道我剛剛出來半天嗎?”


    “找到了,立刻告訴我!我走啦。”小俞又蹦蹦跳跳地跑走了。怕爸爸媽媽反對,她隻好趕快離開她戀戀不舍的林姐姐。


    道靜和曉燕夜晚睡在床上還在聊天。她們不知有多少話,總也說不完。


    “燕,問你,這一年多,你該碰到愛人了吧?不能總是這樣--人總是人嘛。”


    “嗯。”曉燕默默地說,“這個人你認識。可是還沒有--沒有最後決定。”


    “誰?--我認識的?”


    “你認識--鄭君才。也叫戴愉。”


    “他……”道靜的心陡地驚了一下。但是,她怎麽好向曉燕說出她對他的不滿來呢?半天,她隻能期期艾艾地說:“鄭君才?祝賀你。你們怎麽認識的呢?”


    “在北大同學房淑玲那兒。”曉燕興奮地說,“他們是老鄉。


    他常去找她,我也去,漸漸熟了……他能把《資本論》一章地背下來呢。”


    “曉燕,你對他過去的一切經曆都了解麽?”


    曉燕這才看出道靜對戴愉似乎有點不以為然的神氣,她不安地回答:“不太了解……我正想更多地了解他。”談到這裏,好像要轉換這不愉快的話題似的,曉燕突然問道靜,“小林,你的呢?你也該有個……”


    “沒有。”道靜笑著說,“在監獄裏除了男看守,哪兒看得見男人的影兒。”


    “那你當真沒有一個心愛的人嗎?”曉燕忘掉了剛才道靜不安的神氣,仍又溫存地詰問著。


    道靜沒出聲。兩人都沉默著。半晌。她俯在枕上緩慢地仿佛喉嚨有毛病,每吐一個字都使她感到痛苦似的說:“燕,你不了解,這心、這情感……對他再也改變不了。我願意永遠等著他。”


    “誰?你說的這個人是誰?沒聽見、也沒看見過你同誰好過呀!”曉燕的聲音是驚訝的,也是激動的。


    道靜跳下床來,撚亮了桌燈。從她脫下的一件舊襯衣裏,撕下一條貼邊,找出了一卷細細的紙卷。她把紙卷打開,拿出其中的一張遞給曉燕。


    “別笑我,這是我在監獄裏偶然寫下的一點東西。你看,這是關於他的詩。”


    曉燕懷著驚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讀下來。在那密密細細的字行裏,她看到了她朋友的一顆熱烈、沉痛的心。


    在漆黑的大風大雨的夜裏,你是馳過長空迅疾的閃電。


    啊,多麽勇猛!


    多麽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來的一滴細雨。


    啊,我勇猛的閃電!


    如今,你奔向何處?你去了哪裏?


    我們沒有傾談,我們沒有默許,然而我相信你,永遠地相信--我生命中會有這樣突然出現的奇跡:那陰沉的牢獄鐵門被打碎了,啊,朋友,在那美麗的綠草如茵的花園裏,你對著我微笑,默默的告訴我:你那勇敢的、艱苦的戰鬥事跡。


    我是多麽幸福啊!


    從此我們永遠不再分離--永遠不再分離!


    可是朋友!


    如今你在哪裏?


    也許,我今生並不能再見你……


    啊,朋友!


    你在哪裏?


    能否知道有一個人正凝眸等待著你,


    她用著美麗的青春,用著深藏在心底的不變的熱愛,永遠、永遠地等待著你。


    道靜雙手抱著頭,把頭伏在桌子上。曉燕讀完了詩,紅著臉,含著淚,挨著她身邊說道:“靜,我了解你--你的痛苦和希望……我也相信有那麽一天,所有監獄的鐵門都被我們打碎;所有,所有親愛的人都在那美麗的花園裏盡情歡敘……那一天一定會來的!”


    “一定會來的!”道靜抬起頭來,用堅定的聲音望著曉燕重複了一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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