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果然就是北大的李孟瑜。


    他是大學生,為什麽又自稱為工人呢?


    李孟瑜是河南省人。十三歲高小剛畢業,就跟著父親在上海當了印刷工廠的學徒。可是他一邊做工一邊還上了工人夜校。在這裏他受到了共產黨員的教育和培養,並參加了共產主義青年團。以後還入了黨。這時他在上海大學的附中一邊半工半讀,一邊還在領導著基層的工人鬥爭。大革命失敗後,國民黨在上海殘酷地屠殺工人和革命分子,在一次大逮捕中他脫逃出來,黨的關係找不到了,上海不能存身,他就跑到北平來找他的也做印刷工人的叔叔。


    他本想在這裏找黨的關係,同時找個職業來維持生活;對是黨的關係不好找,找職業更困難。在苦悶中他忽然想到了去投考學校。於是白天他跑到前門外小市上去當小工,掙幾毛錢來貼補叔叔的家用;夜晚,他就伏在叔叔家裏狹窄的屋子的一角,點著燈複習功課。他很用功,不過四五個月的時間,他便自修完了投考大學哲學係的各門功課。托人買了一張假文憑,就考取了北京大學的哲學係。在入北大前,他已經找到了黨的關係。在他考入北大後,黨即分配他領導北大的學生運動。這就是他工人而兼大學生的來由。


    南下示威回來,在北大不能存身了,黨分配他到唐山去。


    他就鑽到煤窯裏做了一年多的煤礦工人,參加領導了唐山五礦的大罷工。察北抗日同盟軍一起來,他又趕到張家口做了營的軍事指揮員。察北同盟軍失敗,他回到北平找到河北省委的關係,於是他又轉到保定一帶來搞農民運動。當時高陽、博野、蠡縣、完縣、深澤、饒陽、定縣、安國一帶的廣大農民,因為忍受不了地主高利貸者和苛捐雜稅的壓榨,以及農村經濟的急劇破產,在黨的領導下,正連續不斷地秘密醞釀著反抗和暴動。在林道靜到定縣教書前,江華已經作為定縣附近幾個縣的中心縣委的縣委書記在這一帶秘密活動。為了迷惑敵人,他通過徐輝的關係,找到林道靜,這才隱蔽在小學校中。這時,他正在組織定縣二區保衛團區分隊的武裝嘩變。因此,沿著唐河兩岸的一些村莊,時常可以見到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小商人帶著些紙筆文具在串村,就是江華。有時他也扮做過路的莊稼人,和農民們在一起談著日子的艱難和苛捐雜稅的繁重。他不斷化裝,不斷地變化著職業,因此,他來到定縣雖然半年多了,可是敵人並沒有發覺他,而定縣農村中的革命組織卻一天天地恢複並發展了。


    就在林道靜等他、而他回來得很晚的這個夜晚,月亮迷蒙地照在小唐河上,河水沿著高低不平的曲折的河堤緩緩流著。緊挨河堤的一片低凹的窪地裏,泥濘的發著水亮的濕地上,有一片蘆葦在隨風搖動。春末夏初的夜晚,微寒的風刮著葦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多麽靜寂的夜晚嗬。就在這樣的夜晚,二十來個穿著襤褸的軍衣和破舊的農民服裝的男人們湊到了這片葦地裏。他們都是這個區各個村莊裏的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也是打入保衛團裏的隊員們。他們有的靠著堤身站著,手裏抱著大槍;有的蹲在冰冷的泥水裏,手裏也拿著槍。月光覆照著的土堤上,有兩個年輕的“保衛隊員”端著大槍在巡邏放哨。


    江華和戴愉--後者作為保定特委的特派員兩天前剛剛來到這裏。他們一同領導這一群人開會討論怎樣進一步擴大黨的力量、組織地主武裝--保衛團的武裝嘩變。他們兩個都是農民打扮,江華穿著黑粗布小夾襖,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戴愉也穿著一身黑色的對襟短褲褂,眼鏡可依舊戴在眼睛上。他們倆蹲在人群中,腳底下踹在泥水裏。


    江華先發言,他要求人們談談群眾的情緒和同誌們的意見。


    開始,人們誰也沒開口。可是月光透過稀疏的葦子卻照出這些人的臉色是緊張的、也是興奮的。許多人的額上都堆集著被生活壓榨出來的皺紋,眼睛卻在黑夜裏閃爍著憤怒的仇恨的火焰。


    沉默。雖然是沉默了很短的時間,卻仿佛過了很長的一世紀,才有一個三十多歲的人,發出緩慢的、悲忿的低聲:“快商量商量怎麽動手吧!咱這一帶的農民,可實在受不了啦--大水衝得籽粒沒收,可是還得替財主們交租、出伕,幹這幹那……高利貸乘這空子,把窮人的骨髓都吸幹啦,現在借一鬥棒子,過麥收還二鬥麥子,收不收全是一樣。家裏老婆孩子隻好張著口挨餓……”


    “咱們黨團員的情緒都很高。”保衛團分隊長兼區委書記李洛貴發言了,“打,計劃一下,把各村保衛團聯合好一齊動手打狗日的!打完往山裏一拉--北方蘇維埃一成立,咱們農民就像江西的蘇區一樣,鬥地主分糧食……那就大翻身!”


    李洛貴粗壯個子,說完話用精明的小眼睛睨著幾個拿槍的小夥子,同時把自己的手槍從腰裏抽下用力一掄,表示了他堅定不移的決心。


    “你們還有什麽意見?--對這次鬥爭大家有信心嗎?”


    江華的神色使人一望而知這是一個剛強的富有鬥爭經驗的同誌。


    “沒問題!”說話的是個粗眉大眼、膀大腰圓的小夥子。他說話很幹脆,樣子很激動,“上級怎領導咱怎幹。隻要幹出結果來,為咱廣大農民求了解放,咱們不怕什麽犧牲……”


    江華對這粗眉大眼的小夥子點點頭:“李永光,不要著急。”他又扭頭低聲對大家說,“我們的紅軍正在粉碎敵人的‘圍剿’,進行著艱苦的鬥爭;咱們這裏就必須加緊白區的鬥爭來牽製敵人的力量。現在大家就來商量一下怎麽辦……”


    江華的話還沒完,那個粗眉大眼的小夥子李永光忍耐不住地急忙說道:“我們和李洛貴叔都準備好啦,隻要縣委一下命令,我們全區的保衛團就立刻拉出來。先包圍惡霸地主邢子才家,由我跳進屋去把邢子才打死。然後拉出來……同誌,你們說這個辦法還有什麽不夠的地方?”


    一直沉默著的戴愉,聽完了李永光的話,輕輕地在李永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忽然連著咳嗽了幾聲,咳嗽完了,這才說道:“好小夥!你是個共產黨員還是共青團員?真勇敢!現在咱們就為殺土豪、打惡霸,建立北方蘇維埃而鬥爭吧!”


    他的話剛完,砰、砰、砰,連著三聲清脆的槍聲劃過寂靜的夜空--這是發現敵人的信號。蹲在泥水中的人們都霍地站起身來,拉開了槍栓。江華低聲命令道:“不許動!聽聽再說!”


    “小子們,別做夢啦!你們這夥子共產黨全被包圍啦!”在密集的槍聲中,突然有一個粗野的高聲傳了過來。


    “狗日的,邢子才帶著人包圍上來啦!”李洛貴對江華和戴愉緊張地低聲喊道,“怎麽辦?八成是縣保衛團來了--咱們怎麽會暴露了?”


    江華聽了聽,不慌不忙地揮著手:“沉住氣!同誌們,現在不抵抗是死,抵抗就能活。


    必須堅決抵抗。我們一共二十個人又全有槍。“說到這裏,他對堤上的崗哨喊道,”臥倒!


    有上來的就打!“然後在月光下他環視著踏在泥水中擁在他周圍的農民同誌,說,”我看不能和他們對峙。必須掩護著撤退,然後分散隱蔽起來……老鄭,你說怎樣?“他扭過頭看看改名鄭君才的戴愉,希望他支持他的意見,給他以幫助。


    戴愉麵孔蒼白得沒有一點人色。他用剛剛聽得出的低聲,急促地說:“真想不到!想不到……不抵抗是……不行……的!”


    四圍發出了急促的槍聲,堤上的崗哨射擊著。兩個年輕的農民一邊抵抗一邊高喊:“上來啦!上來啦!--縣保衛團攻上來啦!”


    江華不再理會戴愉,他對李洛貴和十幾個農民同誌發出了命令:“李永光你留下跟著我掩護。其餘的人,李洛貴領著他們趕快轉移--一邊打一邊走。天亮以前咱們在‘二畝地’聯係,再商量以後辦法。”


    李洛貴用手拉住江華的胳膊,喘喘地說:“這怎麽行!我是本地人,你撤退,讓我掩護!”其他的人在緊張中也都用著崇敬的激動的目光望著江華。


    “聽見沒有?敵人快上來了,快走!這不是推讓的時候!”


    江華在抗日同盟軍裏鍛煉出了指揮戰鬥的本領,因此,他沉著地嚴厲地命令著這一夥沒有戰鬥經驗的農民們。


    人們服從著他。李洛貴拿過一條最好的槍給了他。接著幾個手榴彈一扔,縣保衛團的人嚇得趴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李洛貴乘這空隙領著一小群同誌突圍了。江華和李永光伏在冰冷潮濕的堤沿上,他們不慌不忙一槍一槍地射擊著。地主邢子才和縣保衛團總團長帶領的五六十個人隻遠遠地盯著他們,卻不敢靠前。


    “衝嗬!向前衝嗬。反叛們都跑啦,還發什麽愣嗬!”邢子才和肥豬一樣的總團長喊叫著,命令著。可是誰剛向前一探頭,李永光叭地一槍,江華接著又一槍--一連打倒兩個之後,就誰也不敢向前了。估計李洛貴領著的人們已經走遠,江華拉著李永光跳起來就向堤下的高粱地裏跑。就在這時,李永光中了一槍倒下了。江華把他的槍掛在自己的脖子上,頭也沒回抱起這年輕人就跑。他的臉緊挨著李永光粗眉大眼的臉。跑出不遠,忽然李永光沉重的身體在他的胸前蠕動了一下,江華的腳步放慢了,李永光睜開眼睛微笑地看著他,在他的懷裏說了句:“告訴媽……別難受……繼續鬥爭……”呼吸就停止了。在一片窪地上,江華慢慢放下這個漸漸冷下來的健壯的軀體,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但是,急促的槍聲在催促他,他不得不忍心離開了這年輕的可敬的戰士。


    臂上什麽時候受的傷他並不知道,但他終於跑出重圍,跑到“姑母”、也就是李永光的媽媽那兒堅壁好兩支大槍,然後回到林道靜這裏。接著,他迅速地離開林道靜,又趕到別處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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