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寧來找白莉蘋,白莉蘋不在,他就到道靜的屋子裏,站在當屋地上問道靜:“小白哪兒去啦?她怎麽又不在家?”


    道靜看著許寧漂亮麵孔上的沮喪神情,微笑著說:“我怎麽會知道?她就是總不在家嘛。”


    許寧原來和崔秀玉很不錯,後來崔秀玉到東北去了,白莉蘋這富有魅力的女人就把他迷惑住。這些天來他們倆常在一起。不過白莉蘋一向交際很多,許寧來找她有時找不到,他就來向道靜打聽。


    許寧坐在凳子上,惘然地問道靜:“小林,你說,白莉蘋是怎麽回事?”


    道靜沒有回答他,卻問他:“小崔有信嗎?她真的去參加了義勇軍?”


    許寧突然滿麵漲紅。平日這歡騰的愛笑愛鬧的小夥子變得期期艾艾地說不上話來。他翻著眼皮對牆上一張貝多芬的畫像望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來含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說:“小林,你別誤會,我愛小崔和愛小白是不一樣的。要不是因為我媽媽、因為快要畢業,我就和她一同到東北參加義勇軍去了。小白這家夥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了。”道靜不會說那些俏皮鋒利的話,她不滿意許寧這種對待愛情的態度,但是她隻能誠懇地直率地對他說,“許寧,別忘了小崔。你看,那姑娘夠多好。”


    “是的,小林。說實在的,我心裏常常想著她。而且一想到她,還,還有些痛苦……”


    許寧被道靜這種純摯的友好的態度感動了,他望著她,像對一個知心的朋友說起他心裏的事:“本來我對小白沒什麽,可是她--真有辦法……我們有些工作又需要經常在一起,所以……別說她了,我會克製自己的。”他默然想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就要走。


    “許寧,問你,”道靜攔住他,“你見了老盧老羅他們嗎?怎麽……”


    “嘿,你不提差點兒忘了。老盧叫我告訴你:明天是‘三一八’慘案紀念日,北平學生要舉行擴大紀念會,還可能遊行示威,你願意參加嗎?”


    “遊行做什麽?”


    “反對***的不抵抗主義,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加緊進攻中國,反對帝國主義和他們的走狗,擁護社會主義的蘇聯。”


    “參加!”道靜毫不遲疑地說道,“你也去嗎?老盧呢?”


    “他嗎,當然去!”許寧一改剛才的神情,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衝著道靜一揮拳頭,“我--當然去啦。還有,小林,你要盡量多發動你的朋友們也參加。老盧說應當廣泛地發動群眾。我走了,明天見!上午八點在北大操場集合。你可要去呀!”


    許寧已經走遠了。道靜還一個人站在門檻上望著他的背影微笑著。她從來還沒有參加過任何遊行集會,這麽多人群聚在一起將是個什麽情景呢?她被一種新奇的神秘似的感覺興奮得許久都不能安靜下來。


    餘永澤腋下挾著一疊子書回家來了,道靜忘情地拉著他:“澤,明天我要去參加‘三一八’紀念遊行,你也同去吧。”


    “什麽?你要幹什麽去?”餘永澤驚愕地瞪著道靜。


    “‘三一八’紀念遊行,你又不願意呀?”


    餘永澤懶洋洋地放下書本,半天才開口說話,聲調那麽淒涼:“靜,聽我一次話,不要去吧。聽說外麵常捕人。救國的事還可說,可是‘三一八’算個什麽紀念日?萬一……


    靜,安靜一點!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哪一塊雲彩下雨……“他注視著道靜,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乞求似的哀愁。


    “不行!誰都像你這樣膽小,掉下個樹葉也怕砸死你!”道靜對餘永澤別的規勸或羅嗦還都比較能夠忍耐,唯獨關於革命方麵的事,她簡直點火就著,是最不能容忍的,“算啦,我還打算叫你跟我一起去呢,鬧半天,你還想拉我的後腿。算啦,誰也別管誰!”剛一說完她就跑出去了。


    她找到她的好朋友王曉燕。老盧叫盡量多發動人,她很希望自己能多找幾個人一塊兒去。可是曉燕問她:“遊行幹什麽事呀?”


    “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反對***的不抵抗主義,反對帝國主義的走狗,擁護社會主義的蘇聯……”


    曉燕沉默著,好半天沒出聲。道靜站在她麵前心神不安地看著她,好像等候判決似的。


    終於曉燕鄭重地搖頭說道:“小林,別怪我。爸爸對我說過:青年人還是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看你們還沒遊行,先就來了一大套‘主義’,我不懂這些,真的什麽也不懂。”


    道靜蹙著眉頭,她的麵孔微微漲紅,心裏又懊喪又焦躁。


    “燕,你說的這些不都是胡適的學說嗎?什麽時候你也學會了這些東西?”


    曉燕睜大眼睛,那裏麵閃爍著一種稚氣而自信的光芒,她不好意思地怯怯地說:“小林,別問我這些。我相信爸爸的話,他很有修養。我勸你也別太相信那些左傾的人的話了,讀書是最要緊的。什麽社會主義蘇聯,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呢?”


    曉燕雖然是不讚成她的,但是她的態度溫存、心地善良,她隻是不相信,不像餘永澤那樣的自私和膽怯。因此道靜站在地上隻深深感到了失望的頹喪,而沒有像對餘永澤那樣的氣惱。再說,對愛人可以任性地發發脾氣,對待朋友可怎麽能夠拉下臉來呢。


    兩個朋友相對無言地怔了一陣子,道靜隻好怏怏地跑回家來。


    夜裏,餘永澤和她在床上閑談著。他用娓娓動聽的低聲講起古今中外一些大作家大藝術家的愛情故事。那些人怎樣生活在美的大自然中,怎樣為愛情犧牲一切……他撫弄著她的頭發,說著說著,突然帶著無限柔情低聲問她:“靜,還記得嗎?我們在北戴河海邊的許多往事。有一次夜裏,我和你一塊兒坐在沙灘上,一同靜靜的聽著海浪的聲音。月亮底下,大海閃著銀光,我望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像海水一樣又深、又亮、又美呀!唉,真美極啦。望著它,我的心就像醉了一樣。靜,那時,我真想擁抱你、親你……我永遠不會忘掉那一晚。永遠不會忘掉我們在北戴河的生活。人要永遠生活在那種美妙的詩的境界中該多好嗬!”他閉上眼,沉醉在往事的回憶中。過了一會,他睜開眼睛,露著沉痛的神色。“可是看看現實--滾滾塵寰,你爭我奪,到處是火藥氣味,多麽令人痛心……”他又閉起眼睛,帶著朦朧的夢囈的意味抱住道靜的脖子輕輕歎息。


    聽著餘永澤的敘說,那美麗無邊的大海,大海上的明月和銀波,真的在道靜麵前蕩漾起來了。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深情地看著他:“是,澤,那真是美呀!”但是當聽他說到最後,說到了現實充滿著火藥氣味等話的時候,她才警覺起來,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小聲說:“澤,別總叫我為難好不好?你應當了解我。當然,我忘不了北戴河,我們在那兒初次認識。”她的心裏交錯著許多複雜的情緒,她既愛將來,又不能忘掉過去。在她的心靈深處,未來和過去是兩個相反的互不相容的極端,但卻同時在她心裏存在著、混淆著。


    “親愛的,我一點兒也不反對你正義的行動。”餘永澤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說,“人生活得要有意義我知道。可是你太年輕,對複雜的魑魅魍魎的社會太缺少閱曆,所以我不放心你。在北戴河如果不是我們相遇,那還不知要闖出什麽禍來。你知道麽?光在我們北大就有什麽托派、國家主義派、無政府主義派,***的一些什麽派還不算在內。真正的你所信仰的那個共產黨是很少的。聽說清黨以後早就沒有什麽了。真正的革命在哪兒呢?你接近的那些人可靠嗎?--知道他們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靜,我不是頑固不化的人,可是你總不了解我,認為我自私保守。我心裏真難過!”他悲傷地長籲了一口氣,說不下去了。


    小屋裏春寒未退,深夜是寒冷的。而且窗外刮著北方猛烈的風沙,震得窗紙發出沙沙的響聲。道靜挨著餘永澤瘦削的肩膀,她陡然覺得心裏一陣發冷。


    “掛羊頭賣狗肉?盧嘉川、羅大方、許寧……這些人可能嗎?不!不!”她竭力拂去餘永澤給她心上投來的暗影,“不不要信他的!不要信他的!”她在心裏呼喊著、掙紮著,眼睛忍不住潮濕了。


    “澤,你不要破壞我的信仰好不好?”過了一會,她振作起來,決然地說,“你折磨得我夠瞧了,我相信他們,我一定相信他們!如果我錯了,我自己負責;如果因為這個我變壞了或死了,我誰也不怨!”


    “那不行!”餘永澤隻穿著襯衣,猛地坐了起來,他的小眼睛裏閃著一種困獸似的絕望的光焰,“你是我的!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早已凝結在一起。我們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可是我們不能分裂!不能離開!我不能叫你盲人瞎馬地去亂闖!靜,明天的遊行你是絕對不能參加的。明白不?這是我第一次幹涉你的行動,可是我必須幹涉!”


    “我不叫你幹涉!”道靜也霍地坐起身來麵衝著牆喊道,“我現在才明白你講了大半夜的目的隻有兩個字--這就是‘幹涉’!你為什麽幹涉?我是去放火搶劫?還是去找情人談情?你說得美妙動人、天花亂墜,鬧了半天隻是拐彎抹角地迷惑人、動搖人……你簡直是要我的命!”


    他們爭吵著,鬧得公寓裏的鄰居都不能安睡。有的人就高聲咳嗽起來,他們才漸漸安靜下去。


    這一夜林道靜整夜沒有睡著。天色剛亮,她望望身旁熟睡著的餘永澤,就悄悄爬起了床。好像小偷一般躡手躡腳地臉也沒洗就溜出門去--她怕吵醒他,他要真的再攔她,鬧得四鄰皆知是很糟糕的。


    她到北大女生宿舍王曉燕那兒洗了洗臉,又動員她去參加,她還是不去,她就一個人到北大紅樓後麵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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