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回來啦?敝處靠著大海,風景無比,您就好好觀光觀光吧!”


    林道靜剛一回到關帝廟的住屋門前,餘敬唐就從屋裏迎出她來。他滿麵含笑,連那不住眨動著的眼皮,也像笑著。


    沒容道靜開口,他又炫耀似的告訴道靜:“今天一早,我就進城去見鮑縣長啦。這位縣長年紀又輕又有德望,我們是老同學,可惜他到省開會去了,沒有見著。不要緊,您就暫且在敝處委屈幾天,等他一回來一切好辦。”


    道靜聽了,望望餘敬唐那黃瘦的窄臉默然無語。


    餘敬唐急忙解釋道:“請不必著急,不必見外。您隻管住在這兒等著。您不知道,我可是最愛交朋友的人。”


    “您不必為難。如果不成,那我就回北平去。”道靜說。這時,她心裏七上八下糟亂得很--表哥表嫂不在這裏了,工作又毫無著落,回北平吧,連路費都不夠,而且回去後又怎麽辦呢?她望著擺在桌子上的一堆貝殼不禁出起神來。


    “林先生,您千萬別見外。將來我到北平去,不是一樣要打擾您?”餘敬唐說得那樣誠懇,仿佛熟朋友一樣,使得道靜又稍稍踏實一些。半天,她點點頭說:“謝謝您!鮑縣長能夠很快回來就好了。”


    “那當然哪。快!快!慢不了。哦,哦,您出去半天還沒吃飯吧?早給您預備好啦。”


    他連忙喚著看門老頭,“喂!老高頭,給林先生端飯來呀!”


    老頭把飯端了上來,餘敬唐就彎弓著背走出去了。林道靜看著八仙桌上的白麵烙餅攤雞蛋,心裏飽飽的,一點兒也吃不下去。


    臨離開北平前,她住在王曉燕家裏的時候,曾囑托了幾個接近的同學和老師為她尋找工作。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北平托人尋找的工作沒有消息,而餘敬唐校長等待的鮑縣長也消息杳然,道靜開始對餘敬唐那“哦,哦,不成問題”的乏味的聲音感到了厭煩和懷疑。


    “哦,哦,林先生,放心!放心!不成問題--鮑縣長就要回來啦。”


    “哦哦,請問--不揣冒昧,林先生結婚了嗎?有未婚夫嗎?對不起,隨便問一問。”


    每天餘敬唐都要來探望她一兩次,而每次談話的內容都是翻來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東西。


    “他為什麽留我住在這兒?說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總要等什麽鮑縣長,他總問那些結婚沒有、未婚夫等等幹什麽?”


    道靜對餘敬唐的行為懷疑起來了,她恨不得趕快離開這裏,但是,世界雖大,而又無處可去。在無可奈何中,她隻好咬緊牙關,忍受著這樣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楊莊繼續住下來。


    十天過去,當給北平的同學、老師寫的尋找職業的信仍如石沉大海,而餘敬唐的“鮑縣長”又總不見回來的時候,道靜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沉鬱,麵色一天比一天蒼白了。為了躲避餘敬唐的嘮叨,為了打發這難過的日子,她就整日滯留在海邊,和海做了親密的朋友。


    她每天吃點早飯就到海邊去。一看見那蔚藍色的無邊海水,看見海上閃動著的白色孤帆,她沉重的心情就仿佛舒服一些,就仿佛有一隻溫暖的手掌撫慰地貼在心上。雖然,她再沒有剛來那天的興致--吹口琴,拾貝殼,遊山玩景,可是她還是熱愛著海。不管它是風平浪靜時,美得像瑰麗的錦緞,還是波浪滔天,咆哮得好像凶暴的野獸,她都整日坐在一塊浸在海水裏的巨大的岩石上,挨著海,像挨著親愛的母親。這時她憂鬱的眼睛長久不動地凝視著海水,有時她會突然垂下頭來低低地喊一聲“媽媽!”--自從王媽向她講過了媽媽的命運和遭遇,她的眼前就時時刻刻浮動著她的影子。


    她這樣整日坐在岩石上,附近的農民和孩子們都驚異地望著這渾身素白的、令人奇怪的年輕姑娘。


    有一天,這種沉默單調的情況被破壞了。傍晚,她正對著洶湧澎湃的晚潮呆望著的時候,一個聲音把她從迷惘的夢境中喚醒來:“該回去吃飯了,老高頭等著你呢。”


    道靜扭頭一看:一個黑黑瘦瘦的青年,含著微笑站在她身邊。這個人她常看見,在海灘上,常見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蹓躂,可是他們誰也沒跟誰說過話。


    這時,她睜大眼睛望著這個青年,她並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麽。


    “回去吃飯吧,留神把身體餓壞了。”青年和悅的聲音好像對熟朋友說話一樣,又說了一遍。他留著短分頭,穿著黃色卡嘰布學生製服,眼睛雖然不大,卻亮亮的顯著靈活和聰慧。這樣的人在農村裏是少見的,道靜不由得對他注意起來。


    可是,她隻看了他一眼,說了句“謝謝!”便轉身跑走了。


    從此,在海灘上,她常常看見那個青年學生的蹤跡。有時他走近她身邊想跟她講話,可是,也許因為她那冷冷的神情,他沒有張口,慢慢地又走遠了去。


    在岩石上坐煩了,有時,道靜也順著海邊走下去。而且不止一次地又走到了海濱的遊泳地方,走過那仙境般的別墅旁邊。一天,她無意中又看見了那幾個灰色的帳篷,望見了岩石後麵的大柳樹。這時,她想起了上次坐在樹下補綴魚網的女人和她的嬰兒,就朝著帳篷跟前走過去。


    “有個生病的補魚網的女的上哪兒去啦?”柳樹下不見了那個女人,道靜看見幾個漁人正在帳篷外麵支著鍋子做飯,她就走過去問其中的一個老頭。


    “誰?”老頭扭過頭驚異地瞅著道靜,“這兒沒有老娘們,你找誰呀?”


    道靜說明了女人和她那骨瘦如柴的嬰兒的情形。


    “唉,她呀!”老頭兒停止了燒火,扭臉對道靜說,“完啦--投海死啦。這樣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個孩子,還是個小子呢!前幾天她抱著孩子一塊兒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


    幾個漁人,好奇地擁過來圍住了林道靜。奇怪一個女學生,怎麽會關心起這受苦的窮女人。鬧得道靜又窘又難過,她像逃脫似的趕快走開了。


    她急急地在鬆軟的沙灘上走著。


    那瘦削的黃蠟般的臉孔,那魚樣的沒有表情的眼睛,那沒有奶吃哀哭著的嬰兒,和那個披頭散發呼喊著“還我孩子”的媽媽的形象,全同時混成一幅陰慘的畫麵,在道靜眼前浮動起來。她覺得腳步發軟、心頭梗塞,但她還是奮力走著、走著,她是這樣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學校,趕緊躺到床上去。


    “喂,小白鴿!停停!停停!”一陣嬉笑的喊聲在什麽地方喧騰著。道靜抬頭一看:沙灘上,躺在太陽下麵的是一小群脫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們的身邊,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遊泳衣、精致的像蘑菇樣的大洋傘和各種花花綠綠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靜嚇了一跳,剛要返身跑開,接著一個聲音又喊叫起來:“護士!喂,白衣裳的小護士過來呀!我們累啦,過來給我們捶捶腿!”


    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隨著這喊聲一塊兒送到道靜的耳邊。她明白了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為在附近除了她穿著白衣,沒有第二個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子,筆直地朝這些人走了過去。走到離他們十來步遠,她站住了。


    她咬著嘴唇,懍然地瞪視著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視的眼光,像襲來的一陣疾雨,公子們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蟬了。道靜瞪著他們足有一分鍾,然後莊重地轉過身來,不慌不忙地走開了。


    她剛走了幾步,背後又傳來了刺耳的笑聲:“好不害臊!”“好厲害的眼睛!”“小白鴿變成禿老鷹啦!”


    道靜沒有再回頭。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湧流出來的淚水。


    回到楊莊的村邊,天色將晚,天氣也變得陰沉了。道靜疲憊地坐在沙灘上,又呆呆地看起海來。平日美麗安靜的海洋,現在隨著暴風雨的將臨,變得狂怒而墨黑;滾滾襲來的驚濤駭浪也有如萬馬奔騰地咆哮著。她的心隨著這突變的海洋也變得更加陰暗。她歪倒在潮濕的沙子上,想起了剛才看見的那一夥公子哥兒們,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畫了起來: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是唐詩吧?”一個熱情的聲音,從道靜身後悄悄傳過來。


    她扭身一看:還是那個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對她微笑著。


    “喜歡詩?你也寫詩嗎?北戴河這海邊可真是詩的境界。”


    不知為什麽,道靜忽然緋紅了臉。她趕忙站起身,拍掉頭發上的沙子,輕輕說了句:“不,不會寫!”就想轉身走開。


    可是青年這回卻攔住她說:“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麽成天呆在海邊呢?”


    “沒什麽,謝謝!”她不知自己嘴裏說的是什麽,冷淡地一扭身就跑開了。


    這時,大塊烏雲隨著東風在天上疾迅地飛卷,海水翻滾著,變得漆黑,狂風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靜躲開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腳步,向學校慢騰騰地走著。海邊離學校差不多有一裏路,等她走到離學校不遠的樹林子外麵,天色已經漆黑,大雨傾盆般落了下來。她這才急忙跑起來,一氣跑到學校裏。當她走進關帝廟的大門裏,找不著自己住的房間時,這才發現在黑暗中走錯了路--匆促中她跑進關帝廟旁邊的角門裏,這是做為村公所用的另一個院落。既進來了,她隻好權且在這裏避避雨。東屋裏燈光明亮,麻將牌聲劈劈拍拍。她就站在東屋廊子下麵喘著氣,摸著滴水的頭發。忽然聽見屋裏有男人粗嘎的笑聲:“喂,老餘,你總把那小家夥留在這兒是個啥意思呀?功夫長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醬油嗎?”


    “那妞兒長的可真不錯,又是高中生。老餘,你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裏哈哈的大笑聲,嘩啦啦的麻將牌聲,混在狂暴的雨聲中震響著,站在窗外的林道靜卻猛地打了個冷戰。她把身子緊貼在牆上從玻璃窗子向裏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見餘敬唐校長眨動著眼皮,正和三個紳士樣的人物打著麻將。一個肥頭大耳的圓胖子戴著黑框的玳瑁眼鏡,把大拇指向餘敬唐一伸,吧嗒著厚嘴唇說:“老餘,舍得舍不得?把這小妞讓給老弟我吧!行的話,城裏聚興號的買賣讓給你。別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沒嚐過洋學生是啥滋味呢。”


    道靜更加把身子緊貼在走廊一邊的牆壁上,咬緊牙齒屏息聽下去。


    “哦,哦,老哥們,別開玩笑了!我本人可並無一點野心。”


    這是餘敬唐的聲音,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著,“都是自己的哥們,我對你們說實話吧,咱鮑縣長早就托我物色個標致女學生,縣長的太太是個鄉下黃臉婆,他當然不滿意。我一見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來,像個逃難的,那份愁模樣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來。”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臉朝向餘敬唐,聽他津津有味地說下去,“不巧!老鮑到省開會去了,至今還沒回來;那小妞還總催我給她找事,這年頭女人的事可真好找--隻要有個漂亮臉蛋子,‘事兒’可真好找!哈哈……”


    胖子急忙向餘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縫著眼睛笑道:“鮑縣長要是不要,老餘,可得讓給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傾家蕩產,也得樂它一陣!”


    道靜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裏黑漆漆,她穿著濕透的單衣,像受了重傷,蜷伏在板床上。許久許久,她不動、不響,而且什麽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傾瀉著,海濤驚人地吼叫著,天宇充滿了激昂的叫囂。但是道靜什麽也不知道。


    漸漸,她清醒一些,開始思索半個月以來的遭遇。人生為什麽是這樣的冷酷、殘暴?她竭盡了全副勇氣剛剛逃出了那個要扼殺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籠;想不到接著又走進了一個更黑暗、更腐朽、張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會。一切有為的青年,不甘心墮落的青年將怎樣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難道竟連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的立錐之地都沒有?


    深夜,她勉強坐起來點上燈,看見桌上放著三封信。她用顫抖著的手打開來--第一封是王曉燕寫來的。她看清了這樣幾句話:……報告你好消息:你已經考上師大了,而且成績很不錯。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媽媽因為花了姓胡的許多錢,她找不到你,沒法應付姓胡的,聽說已經躲起來了。所以,小林,你能夠回北平來麽?我看你先不要回來吧!


    “先不要回來。”她低聲重複著。


    第二封信是陳蔚如寫來的。她也曾到處托人為道靜找事,但是毫無希望。她這樣說:親愛的靜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為你跑了許多地方,訴說你的痛苦和誌向,但是許多人都用譏笑的口氣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對我。親愛的靜姐,你看怎麽辦呢?不然,你回來吧!回到北平再想辦法。


    “回到北平再想辦法?”在昏暗的燈光下,道靜的臉色越發蒼白,渾身不住地顫抖。是饑餓?是寒冷?還是由於一連串過於沉重的打擊?她捏著那兩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動也不能動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沒有勇氣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來的生活的皮鞭夠殘酷了,在她的想象裏,人生不會再給她什麽幸福與溫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會帶給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發大了,閃電在黑暗的空中剛剛劃過,沉重的雷聲便跟著發出驚人的巨響。道靜住在偏殿的裏間屋裏。偏殿的外屋停著一口有錢人家準備下的棺材。將近午夜,煤油燈裏的油燃盡了,爆著小小的無力的火花,屋裏漸漸黑暗下來,終於完全漆黑了。道靜坐在凳子上,頭腦昏昏沉沉,好像在騰雲駕霧。她不知自己在想什麽,也許什麽都沒有想。一個閃電打過,那口漆黑發亮的棺材在道靜眼前一閃時,她猛地一驚,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髒激烈地跳了起來。


    “媽媽!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著倒在棺材旁邊,許久沒有聲息。


    當她似乎蘇醒過來時,一個意念可怕地閃過心頭,使她的心猛一緊縮,接著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來,狂奔著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還在不停地傾瀉著。林道靜就在這樣漆黑的大風雨之夜,從廟裏徑直奔到了海邊。


    黑得像墨水一樣的海水卷著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靜的眼裏,這黑暗的社會更可怕。就這樣她跑到了海邊,毫沒有顧惜地縱身撲向了怪嘯著的狂濤巨浪。(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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