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找些枯枝來生了火。黃蓉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將濕衣在火上烤幹,各自換了。


    小睡片刻,天邊漸白,江邊農家小屋中一隻公雞振吭長鳴。


    黃蓉打了個嗬欠醒來,說道:“好餓!”發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隻肥大公雞回來,笑道:“咱們走遠些,別讓主人瞧見。”


    三人向東行了裏許,小紅馬乖乖地自後跟來。


    黃蓉用峨嵋鋼刺剖了公雞肚子,將內髒洗剝幹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了起來。


    一邊烤,黃蓉一邊歪著腦袋問道:“靈智師傅,古時候有達摩一葦渡江的傳說,今日見你憑空橫渡大江,怕不是比那達摩還要厲害?”


    靈智聽得有趣,哈哈大笑著解釋道:“不不不,我這般輕功,雖然難得,但是當今世上還是有不少人能做到。不提你爹那等高手,便是略遜一籌的裘千仞等人,都可以做到。達摩一葦渡江的傳說嘛,興許是假的。你想啊,蘆葦何等細小,他整個人踏上去,順著飄到對岸,如此輕功已經不屬於武功的範疇了。”


    黃蓉想了一會兒又道:“靈智師傅,你剛剛說的裘千仞是誰?”


    靈智笑著解釋道:“當年華山論劍,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名號天下皆知。但是常人卻不知道還有幾人武功比之五絕也隻是稍遜一籌。那裘千仞外號‘鐵掌水上漂’,說的是他的掌法及輕功,是湘西鐵掌幫幫主,也算是個難得的高手。”


    黃蓉從未聽過這些江湖秘聞,當下好奇的詢問,靈智怕他二人將來吃虧,也給他們仔細說了說這些人的事跡以及武功特點。


    烤得一會,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濕泥幹透,剝去幹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四份,雞屁股給我。”


    郭靖與黃蓉兩人都吃了一驚,怎地背後有人掩來,竟毫無知覺,急忙回頭,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方臉,頦下微須,頭發花白,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地打滿了補釘,卻洗得幹幹淨淨,手裏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隻是顧及身邊的靈智不敢搶奪。


    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麵,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道:“娃娃,你喝。”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吧。”言下甚是恭謹。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隻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凜,想起了從前聽爹爹所說的華山論劍、以及參與論劍的五人之事,想到了五絕中的九指神丐,心想:“難道今日機緣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


    她還未出口,卻聽到靈智十分嫌棄的說道:“我說老叫花子,你是裝傻呢還是裝傻呢?沒見著老衲一個大活人再次麽?你隻請這兩個娃娃喝酒,那老衲怎麽辦?”他一句話說完,極快的伸出右手去奪那叫花手中的葫蘆。


    那乞丐嘿嘿一笑,極快的伸回拿著酒葫蘆的手,笑道:“你是和尚好不好?還想喝酒,也不怕佛祖怪罪。”


    靈智滿不在乎的答道:“你給我喝一口,看看佛祖他老人家會不會找我麻煩。”說話間,又將手遞了過去。


    二人眨眼之間比劃了十餘招,招式之精,用勁之妙,均是郭靖黃蓉二人生平未見的精妙招式。


    黃蓉越發的肯定這乞丐乃是北丐洪七公了,前些日子他聽到靈智說起自己武功不下於五絕,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吹牛,後麵見他出手雖寥寥幾次,但是顯露了一手高明的武功,已經不認為他是吹牛了。此時見他與洪七公平分秋色,心中再無一絲懷疑,有的隻有慶幸以及開心。


    正自思索間,靈智已經瞅準機會一把扣住那個葫蘆,哈哈一笑,在那乞丐心疼的眼神中,一口氣將葫蘆中的美酒喝了大半。


    靈智大手在嘴上一抹,叫道:“痛快痛快,二十年的汾酒,果真不差。”


    黃蓉見到那乞丐極為不爽的嘟囔一句,小心翼翼的將葫蘆蓋上,隨後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口吞饞誕,心裏暗笑,便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誰知她手剛伸到一般,驀的斜伸出一隻大手擋住那乞丐的手,正是靈智。


    那乞丐極為憤怒的瞧了靈智一眼,罵道:“我說大和尚,咱們也是數十年的交情了,不用如此小氣吧,吃你一塊雞肉而已。”


    靈智哈哈笑道:“今日這雞乃是我徒弟專門孝敬給老衲的,你想吃啊,可以,自己來搶吧。”


    那乞丐不肯示弱,當即抖擻精神施展精妙手法再次爭奪起來,隻把旁邊的郭靖黃蓉二人看得大呼過癮。


    但見一塊雞肉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二人或爪或掌,爭個不亦樂乎。靈智五指微屈,架住那乞丐的手掌,眼見那塊雞肉就要落到地上,那乞丐哎喲一聲,伸出左手招架靈智的攻勢,右手對著那塊雞肉虛空一抓,一股無形的力道憑空將那塊雞肉攝到手中。他也不管上麵灰塵,三兩口將那雞屁股吃完。


    靈智見他用出這一手,瞳孔一縮,驚道:“老叫花子,你練成啦?”


    那乞丐顯然對靈智眼中的驚訝十分滿意,洋洋得意的道:“嘿嘿,十餘年過去了,再不練成,還怎麽出來混啊?”


    靈智這時才衝郭靖與黃蓉介紹道:“這老叫花子,乃是北丐洪七公,靖兒、蓉兒,還不上前見禮?”


    二人早聽過他的大名,聞言,忙跪倒磕頭。


    洪七公扶起二人,靈智又將手中的雞肉給給他,洪七公大喜,夾手奪過,風卷殘雲地吃得幹幹淨淨,一麵吃,一麵不住讚美:“妙極,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裏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麽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已吃得隻剩幾根雞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的雞,很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榮幸之至。”


    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說完,又對著靈智道:“大和尚,咱們這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靈智笑道:“還好還好,倒是你老叫花可老了許多。”


    洪七公一愣,答道:“人哪有不老的?”說完,這才細細的打量靈智,不看不打緊,這一看,洪七公驚咦一聲,想不到十餘年過去了,眼前這大和尚除了多出一抹大胡子,容貌居然還是保持當年那個樣子,一身氣息圓潤無比,連他的眼力也瞧不出靈智的深淺。


    洪七公小心翼翼的問道:“你、、、你突破那個境界啦?”


    靈智緩緩答道:“還沒有,算是邁出半步了。”


    洪七公苦笑道:“當年便知道你天賦不差,沒曾想這才短短十餘年,你竟然後來居上。”言語當中感慨不已,不過他隨即話音一轉,道:“不過老叫花子我也不差,想來應該較之那幾位總要勝過一籌罷。”


    他們二人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哪怕機敏如黃蓉,也不知道二人再說什麽,隻是隱隱聽出個大概。至於郭靖則更加不堪,臉上全是茫然之色。


    二人略微提了幾句,隨即轉開話題,隻聽得靈智道:“老叫花子,你吃了我徒兒弄得叫花雞,怎麽也得有所表示罷。”


    洪七公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隻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這可……”郭靖笑道:“小小一隻雞算什麽恩惠?不瞞你說,這隻雞我們也是偷來的。”


    黃蓉笑道:“我們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什麽心願,說給我聽聽。”


    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什麽,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要請您試試口味。咱們一起到前麵市鎮去好不好?”


    洪七公大喜,叫道:“妙極!妙極!”


    靈智笑著道:“蓉兒這一手廚藝,還要勝過老衲幾分,老叫花子,你今日有口福咯。”


    洪七公見識過靈智的手藝,此時聽他如此說,更是心癢難耐。


    四人向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薑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們三個爺兒們歇一陣子吧。”


    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眯眯地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吧?”郭靖紅了臉,不敢說是,卻也不願說不是。洪七公嗬嗬大笑,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


    又過小半個時辰,洪七公打個嗬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什麽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裏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麵。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難熬,向靈智與郭靖二人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什麽也都忘了。”伸出那隻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隻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右手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歎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


    靈智早知道他的脾性,也不驚訝,隻是在一旁笑而不語。


    三人一邊閑聊,一邊等待著黃蓉的佳肴。


    洪七公聞到誘人的香味,坐立不安,一直在轉來轉去。


    靈智瞧他這個樣子,笑道:“我說老叫花子,你就不能安靜點?”


    洪七公白了他一眼,隨後將目光對準廚房的方位。靈智笑著搖搖頭,對著郭靖道:“靖兒,你這小子娶了蓉兒,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洪七公點頭稱是,對這句話極為讚同。


    二人又聊了這些年的經曆,靈智見洪七公心不在焉,也不再言語,隻是耐心等待。


    洪七公見黃蓉半天不出來,急道:“這丫頭怎麽還不出來?可不是要急死老叫花子我麽。”說到這裏,黃蓉笑盈盈地托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四碗白米飯,兩隻酒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隻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一碗是炙牛肉條,隻不過肉香濃鬱,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豔奪目,湯中泛出荷葉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uu看書 ww.uukansu.co


    黃蓉在他酒杯裏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麵,笑道:“七公,您嚐嚐我的手藝兒怎樣?”說完,又給靈智斟了一杯酒道:“靈智師傅,您也嚐嚐。”


    洪七公哪裏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隻覺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拚成。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兔肉糅在一起。”黃蓉拍手讚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一碗炙牛肉條竟要這麽費事,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


    洪七公道:“肉隻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另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倘若次序的變化不計,那麽隻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元。”


    靈智趁著他誇讚的時候,已經吃下去四五條肉條了。


    洪七公一見,叫道:“你這和尚,還是如此賊。”說完,生怕吃少了,忙伸出筷子同靈智爭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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