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年打量這褚遊蛟兩眼,略有幾分詫異,“你倒是上道。”


    褚遊蛟訕訕一笑,不敢開口,更不敢有其他動作。


    “認出我是誰了。”顧小年話語淡淡。


    褚遊蛟縮了縮脖子。


    十年前,眼前這人在公門中凶名正盛,而他彼時不過一刑部小捕快,然而依舊對錦衣衛的這位煞星如雷貫耳。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對方為何會出現在此地,而朝廷裏的那些大人物知悉與否,他所想的隻有自己能否保住性命。


    “去密牢,天字一等。”


    顧小年抬腳走在前邊。


    褚遊蛟咽了口唾沫,這才胡亂擦了擦頭臉,快步跟上。


    天牢分地上地下兩部分,關於地下的便是密牢,裏麵隻關押絕頂高手,而天字一等便是密牢深處,是為宗師囚犯準備的。當然,裏麵現在是沒有人的。


    褚遊蛟不知道對方為何想去那裏,但自己被其人一招所製,自是不會多問,隻是一路亮了腰牌,暢通無阻。


    雖不乏有掌管地道閘門的捕頭疑惑,但顧小年隻是亮出了那枚鐫刻‘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自然便再無人阻--沒人會想到有人竟敢冒充,而腰牌也做不得假。


    褚遊蛟也有些困惑的,難道這人還在公門當差?


    地道幽深,有褚遊蛟在,自然安全趟過機關,而迎麵的潮濕裏,遙遙可見那天字一等的牢房。


    “顧大人,前邊就是了。”褚遊蛟小心道。


    他有心在對方進入牢房的時候啟動機關,將這人徹底困在裏頭,但一時拿不準對方如今身份,而且更不敢拿小命試探。


    先前他可是領教過對方那鬼神叵測的武功的,都不見出手,班房中先天七八人便無形受製,這是何等恐怖?


    褚遊蛟彎腰低頭,一臉賠笑。


    顧小年早就感應到了那空蕩牢房內唯一的一縷氣息,就真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有氣無力,呼吸都很是艱難。


    他皺了皺眉,擺擺手,“待會可能會有些動靜,讓外麵的人離得遠些。”


    褚遊蛟一愣,先是不解,轉而臉色一變,“大,大人?”


    他雖然不知道那天字一等內是否有人,可聽對方意思,顯然是打算動手!可要不是來拆牢房,難倒是裏麵還關押著什麽人不成?


    可若真有人,會是誰,又該有何等武功?


    一時間,他後背幾乎被冷汗濕透。


    “退下。”


    “是!”褚遊蛟一咬牙,二話不說,肥胖的身子帶出一陣風,眨眼不見。


    顧小年原本心底的沉重倒因此鬆散幾分,他深吸口氣,自然垂手,隱於寬大的袖袍之中,一步步朝前方陰暗的牢房而去。


    兩旁火把如睛,陰暗如口。


    ……


    天字一等的牢房是造作監以墨家與公輸機關而製,且蘊含奇異陣法,不是褚遊蛟這等捕頭有權利打開的。


    牢門的鑰匙在誰的手上,怎麽打開眼前牢門,顧小年並未去想。


    他隻是看著那雕刻怪異紋絡的牢門,以及一根根棱麵反光的柵欄,默不作聲。


    在牢房裏,背靠這邊坐著一道並不高大甚至說是有些佝僂的身影,白發垂地,有些髒亂,穿著布衣,也很是破舊。就那麽盤膝坐著,似沉思似苦惱,像是被關久了的老犯人,除了頭發太長,並沒有其他特殊之處。


    良久,良久的沉默之後,方才有一聲歎息。


    似有些恨意,似覺得可惜,似有些疑惑,似覺得遺憾。


    “你來的有些早,你不該來的。”聲音隻略有蒼老,語氣平淡。


    顧小年抬眼,目光落去。


    換做以往,他可能還會有幾分玩性,答一聲‘可我還是來了’。


    但現在沒有,因為他此時全心神在回想那幽困的十年,孤寂冷清,自語自憐,回憶傷感,看不到彼岸。


    “看來你果真是知道了什麽。”那人開口道。


    顧小年語氣低沉,“以前我並未見過我哥出手,可在魔教山門,有幸得見。他的武功路數有些奇怪,但最讓我感到訝異的,是他出手時真氣調動後的氣機,竟然與我相同。就像是類似的先天一炁,隻不過是在使用其他武功。”


    他稍稍沉默,即便想要平靜,可心中起伏仍是如潮,讓他話語不複淡然,多了些感慨好笑。


    “總有人希望奇遇降臨到自己頭上,跌落山崖得到神功秘籍、無意間隨手幫助的老人是世間少有的高手、偶然間撩撥的姑娘一見傾心,更是某個地位顯赫的世家裏的掌上明珠,出門隨身老爺爺,睜眼閉眼有係統。”


    顧小年薄唇抿緊,涼薄如刀。


    “趙熙年送去的無字折書,是你的吧。”他眼神微沉,“或者說,是登仙劍章!”


    “這你倒是猜錯了。”


    白發老者或者說老供奉嗤笑一聲,道:“此功法來曆神秘,是周複生昔年所得,他曾旁敲側擊問於老夫,問他時卻從不說出根腳。但他武道天賦太差,老夫從他問道時隻言片語中判斷出此功法造化神奇,隱有莫大威能。隻可惜彼時老夫正值天人五衰,那功法被周複生藏於何處老夫亦是不知,便隻好作罷。”


    顧小年雙眼眯了下,天人五衰,肉身衰老、內力俱消、精氣神亡、壽昌親故、見道厭己。


    “後來老夫武功再進一步,才知曉這功法或許並不十分精妙,但大道至簡,而它對老夫來講究竟意味著什麽。可周複生受牽連已死多年,那功法在哪誰能知道?


    直到袁城小兒落馬,顧山海走進了老夫的眼裏。他是周複生心腹,說不定知道其藏密所在。果然,那本折書一直就藏在他的身上。


    老夫將此事透露給與他共同調查的心宿旗之人,引的那幾個錦衣衛利欲熏心,自相殘殺。而他武功太弱,又難窺折書之秘,以他對周複生的忠誠,自然會在自身安危不定的情況下,將這門功法盡快送到你的手裏!”


    老供奉低低一笑,白發遮掩下的兩肩顫動,極其怪異,“可老夫低估了人心欲念,那幾個先天的錦衣衛迫不及待將他給殺了。不過他臨死前雖然所托非人,那折書終歸還是落到了你的手裏,不得不說,錦衣衛果然都是些酒囊飯袋。”


    顧小年道:“為何會給我?”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麽?”


    那老供奉又是怪異一笑,促狹而尖銳,如同鬆鼠或是猴頭,“那無字折書乃周複生以秘藥抄錄,隻有他的血脈才能解開。老夫本想等你解開後便將你除掉,可後來一想何不讓你走魏央之路,老夫最後坐享其成便是。嗯,就像是那個被你殺掉的小子,你不也是這麽做的麽。”


    小蟲雖然可以烤來吃,但不如用它來飼魚,屆時釣取上來時豈不更美味?


    顧小年輕吐口氣,說道:“魏央學了你的驚神意,此為神;我學了登仙劍章,為氣。我哥的《翻天奇鬥》雖然乃失傳絕學,無比精妙,卻也不像是你的養魚之餌。”


    《翻天奇鬥》是江湖上所失傳的一門奇功,極為強橫。它不拘於招式,隻要修煉有成,寄諸於百般兵器乃至拳掌爪腿任何武技,均可融合無間,發揮出驚世駭俗的強大威力,傳聞中天下漕幫那位楚狂聲楚幫主便習此半篇。


    “老夫本以為還要等下個十年才能覓得良才,卻於魏央身死那晚見到了顧昀此子,便傳音周馥,將他關入天字一等,借機傳他《不滅掌緣印》。”


    老供奉話中不無恐懼唏噓,“你們是老夫撒下重聚【精、氣、神】的魚,而老夫又何嚐不是這天道怪物的魚!”


    此等秘聞前所未聞,無論是對於隻在傳聞中的天人境界還是有關具體,乃至飄渺玄乎隻在典籍中的天道。而從對方話中,顧小年竟聽出這【天道】乃是活物的詭異猜想!


    他強行穩住心中驚濤駭浪,與此同時,苦悶煩憂鬱頓等等湧上心頭,轉而有一抹璀璨而生,於心神契合,沉寂的眼眸中登時爆發出無限神采。


    老供奉桀桀怪笑,忽而疑惑,“你是如何猜到老夫身上的?”


    顧小年雙目眯成一線,卻有鋒銳璀璨的光芒溢散,整個人如天穹之下的擎天巨嶽,紅袍滾動如浪如血。


    “依魏央身份,既然太淵王乃是奉周馥之命擾亂江湖,那他勢必沒有親去太淵州的道理。他特意見我,度量拿捏極好,既展現威嚴又像是要保全我的臉麵,來神都後,雖大功小功不賜功名利祿,但所需功法不斷,皆是絕學。


    在他身死之前數月,曾於宮中以秘法試探,亂我精神,目的便是想知我所學功法為何,可見他隻知功法而不得具體。他想要呈現出別樣器量,但終究一閹人耳,心中有所求,器量不足,耐性也無,隻讓人懷疑。”


    老供奉卻曬然一笑,“好個自大的小子,這些恐怕是你在這十年無數日夜裏,由這諸般蹊蹺細節處推敲而出,你懷疑的源頭,其不過是顧昀所施展的武功露出了馬腳。”


    “隻可惜魏央最後竟能察覺不對,果斷求死,讓老夫白忙活一場,不過......”他似是歎息一聲,眼中卻並無太多失望,轉而道:“精氣神三寶,神意飄渺,精、氣同源,能為你所察,倒是意料之外。”


    說著,他肩膀動了動,身子歪斜幾分,看樣是要起身,但口中卻是道:“說了這麽多,你那刀意可曾準備好了?”


    顧小年一頭灰蒙長發飄舞,淡聲道:“生死隻是一刀,不是你死煙消雲散,便是我成為你補氣養料,你可繼續偷生幾年。”


    “你倒是看得開。u看書 .uukanhu”老供奉笑的譏諷,“諸葛和尉遲怕你那口十年絕刀,可老夫活過千年,其中有多少個十年,你何來自信?”


    顧小年無聲一笑,“若說天下有什麽地方算是安全,這天字一等的牢房必然在此列。你武道真意裹金丹離體,僅留肉身在此,這便是我的機會。而你藏身於此,畏懼天道,隻想苟且,已失鋒芒,我如何不能斬你?”


    “那你覺得自己可以破開此地陣法?”老供奉攸然起身,雙手抖袖,身上撲簌落下無數飛塵,在依稀的火光中看不真切。


    “你會幫我的。”顧小年輕笑一聲,“因為你也怕,所以才會跟我說這麽多。”


    老供奉沉默半晌,歎息似地開口,“嗬,老夫是怕,到了老夫這個境界的人都會怕。誰都想活,天人,在那怪物麵前,算個什麽呢?”


    話落,他身上髒兮兮的囚服崩碎成無數碎布,一身灰袍無聲覆上。


    天人稱陸地神仙,體內盡是先天一炁,即便他正值天人五衰,精氣神消亡殆盡,但一時呼應,真意臨身,氣息驟如火山轟然,似巨浪翻湧。


    牢房那棱柱似的柵欄上亮起刺眼的光芒,但眨眼便暗淡下去,牢門無聲敞開,而他終於轉過身來。


    本是白發遮麵,伴隨著怪異刺耳的笑聲,他抬起頭,露出一張異常年輕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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