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打仗,刀槍無眼,總有幾個丟了性命。這都是命!”陳家老爺子感慨道,“我們家的小五子去當兵,他老子娘哭得死去活來的。我說你們也別哭了,該他死的,你們再哭也活不了,該他有這場富貴的,刀山火海也能回來。咱們打漁的人家,原本就是一出海不知道能不能回來。隻不過從前為了活命去賣命,現在能為了富貴去賣命了。”


    他說著指著正在招待大夥的下士:“小發子這次休假回來,家裏說要不要申請退役,我說沒這個必要。咱們家這麽大產業得有人保――不能光指望著別人。”說著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遠處的一對正在招呼別人吃喝的中年夫妻。似乎有些不屑,又似乎有些憐憫,“我老了,出不了海了,隻能坐在家裏裝裝樣子了。再要年輕個十歲,我也想出去趟一趟呢。”


    說著他問村長道:“聽說又開始招募移民了?”


    “對,沒錯,”村長說,“這事上回去公社開會就說了,願意去的給錢給官給地……”


    駐在警一臉神秘:“這事現在還沒正式通知……”


    村長很是不屑地說:“這有什麽可神秘的?這兩年移民走了不少人了。你兄弟現在住的房子原本是分給鄭老驢的。他就是全家去了濟州島。村裏沒有幾個會侍弄牲口,他算是一個,聽說他不想去是被抓走的。”最後半句村長說的很小聲,似乎是知道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了,這還有兩個伏波軍士官,也算是半個首長的人。


    “就算被抓去也好啊。”民兵隊長倒是毫不在意,“哭著去得,可現在人家可是在笑呢。他那是去享福了!前一段時間民兵打靶,俺們正好和騎兵教導隊一起,聽說從臨高去濟州島的移民全都成了幹部,發給房子和糧食,專門管養馬。那邊女人多男人少,據說相親的時候是一群女人給他們挑。他這個老光棍有福啦!”


    一說到這種男人喜聞樂見的話題,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躁動,大家七嘴八舌的開始發揮想象力,甚至把規劃民中傳說的首長挑生活秘書的段子也講了出來,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就在話題一路朝著政保局喝茶方向狂奔的時候,譚雙喜及時的出來打岔了:“這兩年很多人移民走嗎?我說的不隻是咱們村,包括其他地方。”


    “多啊,”會計喝得臉都紅了,“首長們的地方擴大了這麽多,都需要人去當官。幹部哪來得?當然都得是最信得過人才能上。臨高是元老院的龍興之地,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從龍之士。三亞大家都知道就不說了,前兩年主要是去台灣和濟州島,剛開始是去工作,時間長了幹脆把家眷也帶過去了,就不回來了。跟我一條船來臨高的一個窮秀才,開始是在檢疫營教書,就是派去了叫什麽來著……高雄!後來回來了一次搬家跟我聊了聊,說是那邊建設的不錯,能幹苦力的人多能管事的人少,所以升官機會多,就幹脆報名了移民。前幾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好家夥……高雄國民學校的副校長了,在臨高你覺得他這個甲類文憑能進芳草地教書?咱們村也走了幾個,鄭老驢……村長說過了,還有村東頭那個誰,去了鴻基的漁業合作社當了個什麽小官,娶了當地的女人,我看多半也不回來了”。


    民兵隊長喝了口茶,用食指把油紙包裏的魚片碎屑粘起來放進嘴裏吮吸了一下,看著幾個人出神的眼光瞪待著他,很是滿意的說:“聽說還不止一個。”


    眾人一起笑了起來,半響才安靜了下來。


    “這次征召移民聽說去南邊,叫什麽……我沒記住,反正是鴻基那個方向,給的條件相當不錯,先給一筆搬家費再給一百畝地,房子要去那邊自己蓋,磚瓦木頭都免費。”民兵隊長低下了頭,看著杯子裏的酒喃喃自語,“要不是逃難逃得怕了……我都有點想去了。”


    “你去也不晚,聽說去南洋的人,地隨便圈,圈了就歸你,你能種多少就種多少。別把自個累死就行了。”


    ……


    太陽逐漸墜入了地平線,把天空的藍色染的更深了,金色的餘暉照亮了天邊的雲彩,也把海邊的沙灘、建築物和人都鍍上了金色,歸巢的鳥群開始在村子上空盤旋,比剛才更加聒噪,手搭涼棚遮擋陽光的婦女的喊著自家孩子回家吃飯。


    南方不是大海嗎?譚雙喜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搬到遙遠的異鄉,但是此時,他覺得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定如同此刻的村莊一樣美麗。


    沉默持續了很久,打破沉默的是很久都沒出聲的陳科發:“命都是自己掙的。”


    他沒有看眾人,拿筷子夾了一筷子油炸小魚幹,然後不急不慢的喝了一口酒,繼續低著頭對著盤子裏的魚頭說。


    “去濟州島當官好不好,好,給官做,但是要指揮一幫連話都聽不懂的人幹活,容易嗎?不容易,那些可都是……連苗彝都算不上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發起瘋了動刀子,一點都不會手下留情,報紙上那個金家姐弟你們都還記得吧;去台灣當官好不好,好,但是開荒的瘴氣也死了好多人,這個我在船上聽水手說的;鴻基好不好,好,聽說那邊的女人比男人多,隻要你養得起想娶幾個都行。可是去挖煤這事,哪天礦坑塌下來,連個屍首都找不到。你們都覺得打魚賺的多,沒錯,可是打漁的都知道,咱們隻要一出海,就算是一隻腳踏進鬼門關了。晴天萬裏的出海,到地方漁網還沒撒呢,一陣邪風怪浪船就翻了。我們家裏,哪一代不在海上遭難死幾個人。半年前四堂叔也死在了海上,被魚刺破了手沒在意,等開始發燒再往回趕,沒看到岸就沒氣了。天底下沒有好幹的活,想過好日子,就得拿自己得命去掙。再說了,你還有的選不是嗎?”


    “要我說,現在這個日子和以前有什麽區別,就是你可以拿命去掙好日子,去濟州島,去台灣,去打魚,去當兵……以前,你想拿命去換,有地方讓你去換嗎?當初去當兵,是我想去拿命求什麽富貴嗎?不是,是家裏真的窮的揭不開鍋了,沒得選啊!”


    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原因,陳科發的眼睛開始紅了,自己拿過酒瓶連著喝了兩杯。夜色已經籠罩了村莊,帶著少許涼意的海風吹過院子。一陣海風吹來煤油燈的光線隨著風擺動著,在下士的臉上劃過,明暗交錯之間兩道淚痕一閃而過。


    “當兵好不好?好,吃得飽穿得暖,到處走見識也多,還學了些本事,再說這日子,也算是咱們扛槍打下來的,我也不後悔。但是,我就是害怕,害怕有一天我回不來了,更害怕的是我回來了,隊伍上的兄弟們回不來。我一回家就上船出海,我是怕李大姐來找我,你們去過李安澤家了,我才敢回村。我怕李大姐問我,你回來了,我弟弟怎麽就沒回來。就算她沒問,我心裏頭也也一直會有人在問……”


    說到這裏,他再也講不下去了。


    周圍一片沉寂,連在酒席間打鬧的孩子們也都安靜了下來。村長見氣氛凝重,趕緊打圓場:“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也別想這麽多了。好好在部隊上幹就是了!以後保個軍官的前程出來,你們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陳科發臉也有些紅了,冷笑道:“光宗耀祖是自然的,活著也光,死了也耀。有什麽不好的。我認了。”


    這話就有些不對頭了。譚雙喜生怕接下來發生什麽意外的事,破壞了這送新兵出征的局麵,立刻也出來接話:“什麽死啊活啊的,我們伏波軍出去打仗,哪次不是摧枯拉朽,風卷殘雲。也就是後來剿匪的時候傷亡大了些。現在剿匪的事情都交給國民軍了,咱們擺開陣勢打仗,從來不落下風……”他說得急赤白臉的,差點就說:“戰死的可能性很小”這樣的話了。


    這話說得著實有些尷尬,張來才馬上又接道:“陳老弟說得對,以前那是坐而待斃,連條活路都沒有!自打元老院來了,大夥都有活路了不是?”


    周圍的人趕緊都來圓場,桌子上很快又恢複了快活的氣氛,可是譚雙喜卻隱隱約約的覺得陳科發心裏頭還有話沒說出來。不過他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陳科發不會申請退伍了,他還會回隊伍上去。


    夜空中銀河橫跨在天際,從南方的天蠍座和人馬座,延伸到天頂的牛郎和織女星。東南方,木星、土星和火星也裝點著夜空。在這浩瀚的蒼穹之下,漆黑無垠的海水一次次的湧上沙灘然後又退回大海。夜風搖擺著一盞煤油燈,微弱的光亮,將幾個凝固在時間裏的身影照的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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