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人突然要來這行蹚渾水,沒有厲害的殺招是不可能的。就像當年澳洲人來廣州賣紙,一年就把本地的紙貨打得落花流水。不論質量價格,市場上的任何產品都無法和澳洲紙的同類產品競爭。


    這澳洲布,不知又有什麽獨到之處?


    “那侄兒獻醜了。先說這布,這布有類鬆江細布,卻不如上等鬆江布精致,看上去有些鬆垮,也不夠厚實。這布有些奇特,表麵摸起來有些似棉布,彎著起來卻不如棉布柔軟,顯得僵硬又有類麻布,想來是棉混著紡了些什麽。這個就是普通麻布,比中等麻布還差一些,此處毛頭特別之多,織造手藝看起來也就和農家布差不多,比起市麵上的織坊相差有些許距離。”陳霖挨個對布片樣品進行了評估。


    吳毅駿摸著自己下巴的胡子,用讚許的眼光說道:“賢侄不愧是紡織世家,這些門道我一點都看不出來。”陳霖是他母親家的親戚,在當地也是小有名氣的絲坊。他又指了指邊上的紗線說道:“你來看一下這些紗線。”


    陳霖拿起了紗線,放到手中搓撚了一下,然後又嚐試著把他們的纖維挨個扒開,又拉扯了幾下,說道:“此紗細膩堅韌,乃上品,一般紡婦做不出來,得需十年熟手方得紡出如此品質之紗。”


    這時候很多紡織工坊是紡紗和織布一體的,棉紗貿易比較少,陳霖也就堪堪看了個大概。


    吳毅駿點了點頭,表示很滿意,便說道:“賢侄對製造此物有沒有興趣?”


    這回卻讓陳霖摸不著頭腦,道“莫非是有巧手匠人可雇?”


    聽到這裏,吳毅駿笑了笑,說道:“哈哈,非也非也,此乃機器所做。”緊接著說明了意思,那便是想讓他回去把那個紡織工坊重新開起來,然後轉型成棉紡。髡人那邊還有更好的機器,能織出更好的紗,若是陳霖願意,他可以出錢入股,找髡人引進設備和技術。陳霖他們村在南海縣與四會交界處,北江流經當地,不但水源豐富,而且順流直下便可達到廣州,水運便利,


    “……看澳洲人的意思,他們是想在廣東大興棉紡--也是,光是下南洋,就要多少衣服、船帆和鋪蓋。這真是天大的賺錢好機會!”


    陳霖卻沒有表叔那麽興奮。他家裏世代都是做絲的,從未染指過棉紡,老話說隔行如隔山。蠶桑和植棉,這完全是兩個行當。經手的商人不同,門檻也不一樣。匠人們亦不是說轉就能轉的。


    做不出來便交不了貨,再大的生意又有何用?


    表叔的想法,多少有些異想天開。但是陳霖不好這麽說,便說:


    “此事事關重大,侄兒也得回去家中的親族商議商議再做定奪。”


    “這樣,你且先回鄉,料理家務。我看報紙上說四鄉已經平靖,粵北亂兵匪徒已經退去,安全上應該沒有大礙。你回去之後先將家業整頓好。些日子再來廣府與我商議,大亂之後,怕是要花錢的地方也多,我已經讓賬房給預備了一百塊銀元,你且帶回家去用。”


    “這怎麽使得……”陳霖雖然感動,也明白這沒來由的的錢不是那麽好拿的。再說了吳毅駿隻是他的表叔,當初能收留自己已經是大恩大德了,現在突然又給了一百元錢,自己拿了可就得掂量掂量了。所以再三推辭,說“太多了”。


    “賢侄,你不必推脫。這錢表叔也不是白給,你整頓家業少不得要有筆花銷--就算是表叔借你的。你若以後願意和表叔合夥的,這錢就算是表叔的股本,若是不願意的,等你手頭活絡了再還給表叔就是。”


    話說到這份上,陳霖也不好推辭。不過還是堅持寫了一張借條給表叔。


    吳毅駿看出了侄子心中的猶豫,這侄子讀了些聖賢書,多少有些“呆”了。不過也好,方正君子經商固然有時迂腐,卻可以信托。


    翌日,陳霖便在他的安排下在李家碼頭登船。船是吳家常年雇傭的一條疍家小艇。船家原也去過陳家,並不需要專門囑咐,隻關照:“去陳家大爺的南沙村”船家就知道了


    路上正如表叔所說:四鄉平靖。沿途村落都按照澳洲人的要求設立了保甲,修築了瞭望樓和哨卡,各村鄉勇日夜巡察放哨,比起從前更為謹慎了。想想當初官府大張旗鼓搞這些都是為了“備髡”,如今這“髡”堂而皇之的就這麽接了過去自己用上了。


    一路無話,不過三天時間便回到了南沙村。珠三角地區叫南沙的地名不計其數。陳霖家鎖在的南沙村正處於江水沉積出來的一片沙地上。


    明初,陳家的先人舉族從韶關遷徙至此,在這片當時還是一片江灘的荒地上定居下來,二百多年來辛勤耕耘積累財富,又通過子弟科舉拓展勢力,漸漸成了南沙村的第一大姓。


    他踏上了闊別許久的土地,眺望遠處的村落房屋和田地,不由心情沉重。自己倉促逃難,如今都一年多了,也不知道族人和鄉親如今都怎麽樣了。隻知道村子和家業都被毀損的十分厲害。


    家裏的信他是最近才接到的,寫信的是他族裏的一個老人。在南沙村遭到亂兵洗劫的時候逃過一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機會給他捎信來。


    從信裏,他正式得知了父親的死訊,逃往的當晚,他是親眼看到父親中了箭,從橋上摔落河中的,原本就沒抱什麽希望,然而當知道父親真得死了,陳霖依然悲慟欲絕--他打小沒了母親,是父親一手把他們兄弟姐妹撫育長大。


    陳家家大業大,支派門房僅僅在本村的就有十三房。這麽多的家支分脈,自然也有窮有富。好在宗產多年積累,已經累積成了相當可觀的數字,就算是最窮的人家也能獲得一分穩的收入,不至於受凍餓。


    陳霖這一支,擁有的田地魚塘不多。但是因為周邊養蠶戶極多,從他祖父開始,便在村裏設立絲行,收購鄉民的蠶繭、生絲用來織綢。產品也算小有名氣,一直能銷售到廣州。


    他家的工坊已經初具分工,有蒸煮間、繅絲間、織綢間、軋光間,還能自己染色,這些工間由父親的堂兄弟和侄兒們分管,而父親總管協調各間工作。


    兵亂席卷全村,亂兵把存貨搶掠一空,庫存的生絲也糟踏了不少。跑路的時候連房子都點著了,幸虧村民奮力救火,才算把大部分房屋和設備保了下來。但是父親死了,匠役們或死或散,這絲坊也就開不下去了。


    信裏還催他盡快回來“重整家業”,還說現在族裏人心紊亂。


    不知道有個什麽樣的爛攤子等著他去收拾呢!想到這裏,陳霖隱隱有些喪氣。


    “九叔,到了!”隨他一起回村的是陳清。雖然比他僅僅小了兩三歲,但是論輩分而卻是陳霖侄兒。旁支有別,陳清家又很窮,十多歲就跟著這個二叔。說是叔侄,其實就是主仆。


    村裏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雖說不少房屋還沒有重建,處處都時候殘垣斷壁,但是臨時搭建的小房子已經不少,看模樣許多人都回來了,村外的田地裏也有人在忙活。


    走了不多的路,便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阿霖哥!阿清!你們回來啦!”


    這熟悉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是陳霖二叔的女兒陳玥。


    這二叔呢,實話說陳霖是很瞧不上的。因為此公一貫吃喝嫖賭,若不是他是南沙陳氏的子弟,有族裏為他平事,大約早就被打死好幾回了。二嬸子嫁給他十多年,實在受不了他的荒唐,搬出娘家兄弟來把二叔抓去,逼著寫下了休書,雙方離異。陳家的族長、族老也隻裝聾作啞,不願意為二叔爭。


    人雖然是個爛糊的人,卻生了個聰明伶俐秀外慧中的女兒。族中長老生怕這爛人老豆做出把女兒押給債主或者典賣之類有辱門風的事,便將她過繼給陳霖的父親--從宗法上來說,陳玥現在是他的親妹子。


    陳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妹子。生怕這妹子兵荒馬亂之中受了傷害--給他寫信的長輩隻含含糊糊的說各家都有女子受辱的,有的自盡,有的不知去向。此刻眼看陳玥的表情活潑明朗,應該是安然無恙。不由地心定了一大半。


    說起來,這也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陳玥告訴他,家裏已經被亂兵搗毀。倒不是被火燒得,而是亂兵們聽說這家是絲坊主的家,認定家中一定埋藏有寶貝,搶走細軟之後,更是將牆壁推倒,四處掘藏,連屋瓦都給揭開了,弄得陳家宅邸滿目瘡痍。


    “……我躲在花嫂家才算逃過一劫,如今和她搭夥居住,一起做點手工活換米,半饑半飽的混日子……”


    桂花嫂姓鄭,是陳家絲坊裏的一個機工的老婆,機工死了之後她也在絲坊裏做點零活,維持生計。為人還算本分可靠。這讓陳霖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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