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今之計,隻有暫忍一時。促成議和。”樂先生說這話的時候頗為悵然。


    “議和……”錢太衝想到白天召對時候皇帝的確流露出這樣的意思,但是再一想最近看過的邸抄,搖頭道,“朝廷上最近議征粵餉,以備剿髡之用。事已至此,何談議和?況且髡賊素來狼子野心,貪得無厭。視朝廷為寇仇。學生在臨高的時候,但凡提起大明,不是‘偽’便是‘篡’,大有自居正統之意……”


    “不然不然。”周樂之當即將元老院目前的內部有關南下北上的紛爭;占據兩廣之後驟然增加的統治成本對財政造成的壓力詳盡的講了一遍。


    錢太衝愈聽愈驚訝,要說大明境內,堪稱“知髡”的讀書人,他可算是名列前茅了。不但和髡賊打過仗,還在髡賊那裏當過俘虜,受過培訓,做過文書工作。釋放的時候得到了留用的邀請。要不是不願意“從賊”,這會他就已經是個“偽髡”,搞不好已經是兩廣某縣的“幹部”了。


    說到對髡賊製度、內部情況、人員的了解,他自認大明沒有第二個能知道的如此透徹。


    沒想到和這位樂先生一對談,才發覺自己那點見識真如滴水入大海一般。


    要說真正了解髡賊的“朝廷”,知道髡賊的“元老心術”,還隻有眼前這個樂先生!


    他訝異道:“先生大才!對髡賊所知竟然如此透徹……”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口若懸河的年青人,在說及髡賊的時候,頗有些他在臨高看到過的真髡偽髡的氣質,莫非他是……


    樂先生卻像是知道他想什麽似的,歎氣道:“我若是倒好了!”


    “先生何出此言?”


    “我若是髡賊,必設法說服諸元老與大明友善。彼此都是華夏一脈,何必互相攻伐!白白耗費錢糧人命不說,還便宜了蠻夷!”說到此處,不覺有些激動。


    錢太衝道:“先生所雲極是。隻是髡賊縱然一時願意議和,將來隻怕也是翻臉無情……”


    樂先生歎道:“如今的局麵,拖得一時是一時。再說了髡賊是人,我大明官紳百姓亦是人。他能造得大炮火輪船,我們就造不得?”


    “可是,我們無人懂這些啊。學生在臨高的時候,但凡機械器具,都由真髡製造,教導假髡使用。假髡隻會照章辦事而已。其中緣由一概不知。重要器械,更是絕不假手假髡。”


    “我們不懂,讓髡賊來教便是。”周樂之道,“師髡技以攘髡。”


    錢太衝隻覺得這樂先生異想天開,道:“髡賊與大明乃是敵國。縱然能雙方議和,髡賊豈能來教授?”


    “嗬嗬,先生有所不知。髡賊乃是商人治國,稟性最為貪婪。隻要有銀子賺,豈能不掙?”周樂之鄙夷地笑道,“先生大約知道,這些年來,各鎮多購所謂南洋銃吧?”


    “略有耳聞,聽說就是髡賊的槍支。”


    “不錯。兩國交兵,他們照樣在賣這樣的殺人利器,何異於授刀與人?”周樂之冷笑道,“不說髡賊了,便是大明,山西屋子的商人在殺虎口各處邊牆貿易,說是和蒙古人做生意,實則都是在與韃子交易。建奴的鐵器、糧食多由關內販售得來!”


    “竟有此事!”錢太衝熱血上頭,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朝廷就不管麽?”


    “朝廷自然想管,隻是這販一得十的利潤,隻要做到了,豈肯放手?自古有言,賠本的生意沒人幹,殺頭的生意有人做。何況這十倍、二十倍的利益!”


    錢太衝目瞪口呆。這些年他在鄭森周邊折騰,的確沒注意國內大局,沒想到居然已經糜爛至此!


    “錢先生,您待在漳州灣裏太久了。外頭的形勢一點都不了解麽?”周樂之緩緩道,“朝廷局勢,已是危如累卵!伐髡是速死;議和,尚能保住一口氣,師髡長技以自強,徐徐圖之,或許還有救!”


    錢太衝一激靈,大聲讚道:“好一個‘師髡長技以自強’!先生一言,勝讀十年詩書!”


    “過獎了。這其實亦非我一人之見識。廣州玉源社,收藏髡書最多,髡情了解亦多。隻是兩廣淪陷,社員星散,這些收藏大約也保不住了……”


    錢太衝略一猶豫,問道:“這玉源社的社長,聽聞就是梁存厚梁老爺?”


    “哦,你知道他?”


    “略知一二。”錢太衝小小地做了隱瞞,實則梁存厚派人與他聯絡過,意圖拉攏鄭家的殘餘勢力,他還專門去過廣州商議。隻是梁存厚後來發現鄭氏集團四分五裂,結盟的意圖才沒能實現。


    “梁老爺對朝廷赤膽忠心!可惜陷於廣州,廁身與虎狼之間,隻怕也是自身難保。”周樂之歎道。


    “可惜了,梁家可是廣東的望族……”


    “縱然是望族,此刻大約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我隻擔心……”周樂之蹙眉道,“他忍不住,白白誤了性命!”


    談到這裏,兩人對坐唏噓。少頃錢太衝笑道:“你我正當戮力朝廷,克服神州,何至於做新亭之歎呢!”


    “先生說得是!”周樂之笑道,“日後辦起髡務來,還要請先生多多襄助。”


    “我倒是樂意,隻是少主……”


    “先生,你若是隻把眼光放在這小小的漳州灣,縱然皇上願意助你一臂之力,鄭家也回不到過去了。”


    錢太衝啞然,半響方道:“學生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周樂之一笑:“在下倒是以為,先生若要重振鄭家,就得從這‘髡務’上下手。”


    錢太衝吃了一驚,再想了想,笑道:“先生這就有所不知了。若說與髡賊往來,鄭聯鄭彩他們早就幹了起來。”


    髡賊雖然封鎖了鄭家的出海貿易渠道,但是並沒有斷絕鄭家的貿易。所以四分五裂的鄭氏集團各派就地轉為了產品供應商。將各式各樣的福建產品銷售給來漳州貿易的“髡商”。


    “……他們雖然掛著各式各樣的字號牌子,可是用腳後跟想想也知道裏頭大多是髡賊的產業,再不然,亦是髡賊扶持起來的商家。”


    這些商家來到漳州灣各處,大肆收購原料,又把各種“髡貨”和福建緊缺的食鹽傾銷過來。生意做得是十分紅火。


    “……偏偏安平這裏是最窮的。當初髡賊破城,把安平羅掘一空,什麽都沒剩下。重修府邸和城牆倒是花了不少錢。至於鄭家的商路和商鋪,少主一點也沒有沾邊。如今隻能靠著幾個田莊幾千畝地收田租過活!就是這幾千畝地,亦逃不過他們的覬覦!”錢太衝歎道,“若不是為此,我也不會貿然上京來找門路!”


    “髡賊與你們也有生意往來麽?”


    “自然是有得。隻是我這裏除了漁獲便是稻米,賣不起價錢。”


    “為何不種甘蔗?”


    “種甘蔗?”錢太衝一愣,他還真得沒想過這事。第一他並非閩人,二來他對農事很是陌生。多少還有“以糧為本”的觀念,“這倒是沒有想過。不過田莊一貫都種甘蔗,改種其他,怕佃戶們也不會吧。”


    “如今福建到處都是種甘蔗的,若想改種,想來也不難。”周樂之道,“髡賊最大的生意有兩樁,”他豎起一個手指頭,“絲。”接著又豎起了第二個指頭,“糖。”


    他緩緩道:“隻要你有甘蔗,不愁賣不出去。而且……你可以自辦糖廠,把甘蔗做成糖再賣給髡賊。又能多掙不少錢。”


    種甘蔗?做糖?錢太衝沉思片刻,道,“先生的主意是極好的,隻是辦糖廠熬糖,比之種甘蔗更難,哪裏去尋找這樣的人手呢……”


    “自然是去求教髡賊嘍。”


    錢太衝目瞪口呆,半響方道:“先生莫要開玩笑!學生雖說與髡賊有生意往來,這糖乃是他發家的本錢,如何肯將製糖之術傳授與我等?賤價買甘蔗做了糖高價賣出豈不賺得更多?”


    “嗬嗬,這就是先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周樂之笑道,“開糖廠做糖要工人,要場地,要房舍,要倉房……糖還沒有做出來,你開門七件事卻是處處都要錢。這糖廠投資浩大,卻隻能開工半年不到。相比之下,直接買你的糖販賣給西洋人東洋人他還少了一道加工的開銷,豈不是更賺錢,你算算這裏頭的賬!”


    錢太衝還有些懵懂,周樂之見他腦筋一時間轉不過彎來,提醒道:“不說糖,隻說稻米。是種稻賣糧的農家賺錢多,還是糧商賺錢多?!”


    這下錢太衝恍然大悟,道:“是了!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


    “這就是了。髡賊要得是商業渠道。這也是最掙錢的事。做糖這事又無關軍國大計。你要想做,他是求之不得。”說著他又提起在臨高和廣州,髡賊都有招商辦廠,轉讓技術和設備的事情。


    “……廣州亦拍賣了好幾個項目,都是髡賊幫忙蓋廠養成工匠,連機器亦是他們包辦。你要辦糖廠,亦可如法炮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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