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宗寶五更起床,替下黃氏喂桑,開始了一天的勞作,忙完了家務才做早飯。清晨替下的蠶屎被他收集起來,沒有拿去喂魚。去年本地朱老爺家便大量收購蠶屎,據說開了個什麽成藥作坊要用蠶屎做藥,收購價錢給得高,因此周邊的養蠶戶都寧願將蠶屎收集起來賣給朱家,魚塘的飼料反而需要去野地裏收割大量的草來補充。


    天蒙蒙亮,小睡一覺恢複精神的黃氏起身吃了鹹菜下飯,趁著清晨氣溫涼爽,與兒子提起鐮刀、鋤頭、桑籮等農具去了桑園除草,除下的野草可以作為魚塘裏鯇魚的飼料,但這遠遠不夠,因此他還要在桑園附近的沼澤地和水麵收割大量的水草堆製成綠肥補充魚塘的飼料。


    清晨的桑葉沾滿了露水,摘下來喂蠶容易讓蠶生病,待露水蒸發之後是收集桑葉的最佳時間,忙活完前麵的農活之後,二人這才開始摘桑葉。


    九江的桑園與江南是不同的,栽桑的量視地肥瘦而定,肥者每行相隔一尺二寸,瘦者相隔一尺五六寸,間距多為七八尺,大抵一畝桑地栽桑五六千株。而黃河中下遊的喬木桑種植密度每畝僅240株,江南的湖桑每畝不過200株,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廣東桑的壽命一般可達三十年,立春以前所種的桑當年下三造就有桑葉收成,正月二月方才種的,就隻有第二年才有收成了。


    與江南桑園最大的區別是每年冬至前後,有一道“刈枝”的工序。從桑株根部算起,留寸許桑頭,種桑者用鐮刀迅速一刀橫割,不允許連割兩下,防止傷了桑樹。刈枝一般與塘魚的收成同時,此時正好放水幹塘,將塘泥培於基上,利用塘泥的肥力供桑過冬,同時也可防止雜草生長。


    但如果需要供應越冬的蠶種,就有所謂的桑花造。種桑者在冬至不刈枝,任其部分橫枝生長,稱為“大樹尾”。年底春初,有少許嫩葉抽芽,稱為“桑花”,這需要製種家向種桑者預定,由於產量極低,這部分桑花能夠賣大價錢。摘取桑花之後才刈枝,因此這部分桑樹就無法供應頭造蠶,隻能正常供應第二造了。


    黃氏彎著腰,左手持枝幹,右手急促地撚下桑葉,拿捏的部位和速度都十分講究,這樣才能防止傷害桑樹。由於頭造桑是刈枝過後發出的新枝葉,長得特別矮小,要附身采摘,費腰費力。頭二三造時,天氣還微寒,不能將嫩葉摘光,每枝必留下五六片葉。


    采下的桑葉被黃氏堆疊起來放進背上的桑籮,桑籮用竹子編織而成,透氣性好,可防止桑葉發酵變質。


    關宗寶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道:“阿媽,等我們今年存些銀子,明年便雇人來采桑吧。這樣日夜辛勞,早晚要累跨的,可就得不償失了。”


    黃氏道:“二造至七造,每斤桑葉工銀需四文,頭造更貴,要六文,不值當。等我們多攢些錢,給你說門親事,家裏多個幫手就好了。”


    二人勞作完畢,太陽已經升高了。關宗寶將辛勤收獲的野草運回去製肥,然後才用扁擔挑起一擔桑葉去往桑市,準備賣個好價錢。


    “好多討厭的蚊子,下次我帶一箱滅蚊片把你們全都熏死!”趙和寧有些惱怒,手持本地蒲扇扇著風驅趕在她頭頂上盤旋的蚊蟲,心裏慶幸聽了張梟的勸,從廣州出門的時候帶了長袖衣服長腿褲,模彷本地農村少女的裝扮。在臨高生活時間長了,她都快忘了鄉下蚊子的凶殘。


    李幺兒給她安排的任務是考察本地蠶桑業的運行機製,趙和寧以需要本地人做向導為由把張家玉也一起拉走了。李幺兒有些不放心,便安排了九江派出所的駐在警樂子仁跟著。


    九江大墟是九江的市場中心,但桑市卻未設置在大墟,反而在更為基層的鄉村,蠶桑區域,桑市之多,不可勝數,小村也有一間。九江人口稠密,趙和寧一行從大墟向南出發不過兩三裏,便到了南方村,村外是挖土形成的環形魚塘,像護城河一樣具有明顯的防衛功能。


    張家玉指著村外水埠頭的若幹茅草“鋪子”,對趙和寧道:“和寧,這就是所謂的桑市了”。


    趙和寧明顯有些失望,道:“這也叫市?也就兩三間破茅草屋而已!”


    張家玉道:“廣府鄉下宗族對外來客商往往排斥,本村商販則在交易完後就回家了,無需搭建永久店鋪,所以有幾間茅草屋也就夠了。”


    還未走近,就聽見兩婦女唾沫四濺地對罵聲傳來。婦女甲罵道:“你個不知羞恥的偷雞賊,你這麽喜歡雞,怎麽不去做雞?”


    婦女乙罵道:“你才是雞,你全家都是雞,看誰養的雞都像你家的雞!”


    “哼,偷了我養的雞你還有理了!”


    “你憑什麽說這是你家的雞?你家的雞怎麽在我家桑園裏找食?”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鄉民逐漸增多,有人嚐試勸阻但無濟於事,一隻母雞在鄉下可是一筆不小的財產,誰也不肯罷休,更何況承認偷雞呢。


    趙和寧見樂子仁看得津津有味,便問他:“你好歹是咱元老院的幹部,怎麽不去解決糾紛,倒在這裏看起熱鬧來了?”


    樂子仁道:“趙姑娘,不就是一隻雞嘛,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在鄉下太平常不過了,管也管不過來,再說我又不會說鳥語,怎知道這隻雞到底是誰家的?”


    趙和寧給了樂子仁一個白眼,思索片刻,上前大聲地喊道:“兩位大嬸,別吵了!”


    正對噴得起勁的兩婦女被趙和寧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都看著她,一時不知是什麽情況。


    張家玉和樂子仁都沒想到趙和寧會主動摻和,來不及阻止。趙和寧見兩人有了片刻的安靜,繼續道:“你們吵的不就是這隻雞是誰家的嗎?但誰都沒辦法證明這隻雞的歸屬。我有辦法。”


    婦女乙翻了個白眼,道:“喲,誰家的黃毛丫頭,毛都還沒長全,也想管老娘的事情?”


    婦女甲見有人幫忙,道:“嘿,人家小姑娘路見不平,你心虛了是不是?”


    “虛什麽虛?老娘我就從來沒虛過!她一個外鄉人,也來管村裏的事?”


    “外鄉人好啊,跟你跟我都沒關係,這樣才公正。”


    婦女乙理屈,隻好道:“那就讓她說說,我看她有什麽辦法。”


    趙和寧道:“這樣吧,你們兩家住在什麽地方?”


    兩婦女分別指了指自家的茅草屋,都在不遠處的桑基上,兩家相隔並不遠。


    趙和寧道:“把雞給我。”


    為了不顯得那麽心虛,婦女乙爽快地將小母雞遞給了趙和寧。趙和寧抓著雞翅膀,帶著眾人走到兩家茅草屋的中間地帶,道:“這隻雞身上沒寫名字,你們也都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證明這是誰家的雞,但是雞它自己知道自己是誰家的呀。這裏是兩家的中間,我把雞放在這裏,它回哪邊的窩,它就是誰家的。你們同意嗎?”


    婦女甲一聽在理,自家的雞肯定回自家的窩,連聲道好。


    婦女乙心中有鬼,別人家跑出來的雞自然是要回別人的窩,這樣一來自己就真成偷雞賊了,不過現在不能露怯,隻得硬著頭皮答應。


    見二人均無意見,趙和寧便鬆開手,那母雞下地後一溜煙就往婦女甲的方向跑回去了。婦女乙給自己找台階道:“我家的雞都在桑園放養,跟有些男人一樣,不回家也是常事。既然它不願意回家就隨它去吧。”


    一場糾紛就此消弭,沒了熱鬧看,圍觀鄉民很快就各幹各的事去了。享受了婦女甲的感謝,趙和寧心情大好,對張家玉道:“怎麽樣?處理得漂亮吧?”


    “幹淨漂亮,我自愧不如!”張家玉有些慚愧,他以前自詡俠士,自然是要行俠仗義,以家國為重,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是不會過問的,沒想到趙和寧如此幹淨利落的解決了一起糾紛。


    樂子仁奉承道:“趙姑娘不愧是芳草地的高材生……”


    趙和寧學著張梟的口吻,說:“元老院的基層幹部要學會深入基層,熟悉民情,將元老院的光芒照進每一個角落。”


    “是是是,趙姑娘說的是。”樂子仁連忙應承道。


    桑市很快恢複了正常,趙和寧一行人裝作采買桑葉的農戶,跟鄉民攀談了起來。在九江這樣的蠶桑業較為發達的地方,桑市一般不照墟日開放,而是每造營業二十多天,供應桑葉。桑市所占用的土地,或屬於村裏的公產,或是某一族的公產,或某祠堂的嚐業,或某寺廟的廟產,一般每年或每隔幾年會招商承包,所得款項作為地租。


    其中一間較大的茅草棚子是專門存放桑葉的場所,旁邊一間小室,是買賣的場所。趙和寧對一個身穿補丁衣服的小夥子起了興趣,此人看起來相貌清秀,卻曬得黝黑,臉上看起來還有傷痕和淤青,正是關宗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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