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峰山下,寒潮帶來的霜降令不少常青樹木的枝葉枯萎凋落,四季如春的廣州府也顯現出幾分蕭瑟之意。潯峰山說是山,其實海拔不過八十多米,放在真正的山區就是個小土包。


    山下的沙貝村位於廣州城西北十多裏的位置, 陳氏家族自南宋紹興年間始祖陳康延為官於嶺南就一直定居於此。


    陳宅佛堂內,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在誦經禮佛。誦畢,老婦人正要起身,立在一旁的年輕兒子連忙上前攙扶。


    老婦人坐下後,兩個兒子方才落座,兒媳、孫兒孫媳和未出嫁的女兒們在旁侍立。


    “母親,家中佛堂布置簡陋, 村子周邊亦無名刹高僧,母親赴外地佛寺參加佛會亦甚為不便。當日父親西去, 而我赴京上任未能侍奉母親,官場風波又令母親擔驚受怕,今日想來,都令兒子深感內疚,朝夕不安。如今既已返鄉,自當讓母親過上些清淨日子,福壽延年。廣州城北白雲山上梵院眾多,兒子在白雲寺旁尋得一處風水寶地,欲建一所別業,為母親在山莊內建庵塑像,供香禮佛, 每月請幾位有德行的高僧來操演法事,以盡孝道。”說話的人身材高大,臉上棱角分明, 巨口疏眉, 下巴上留著長長的山羊胡子,給人一種成熟穩重的安全感。


    “子壯, 你有這份孝心, 當母親的深為歡喜。隻是你說新建山莊耗費頗大,如今家國巨變,賊寇竊據嶺南,我陳氏世受皇恩,理應毀家紓難,盡忠既是盡孝。”老婦人手中念珠輪轉,對兒子的孝心甚為滿意,但拒絕得十分堅決。


    老婦人是九江朱氏之女,九江自明朝代宗被賜名“儒林鄉”,儒學氛圍十分濃厚,其父朱讓是萬曆三十二年(1603年)進士,曾任戶部主事,後轉夔州知府。朱氏後人中還走出了康有為的老師——“九江先生”朱次琦。朱氏自幼接受儒家教育,知書明禮,可以說是儒家封建倫理中女性的典範。


    她的大兒子便是流芳後世的“嶺南三忠”之首——陳子壯。


    陳子壯,字集生,號秋濤, 萬曆三十七年科舉一甲探花。陳子壯為官剛正不阿, 曾在天啟皇帝麵前痛斥閹黨, 後被魏忠賢以其主持杭州鄉試時進呈皇帝的策問中有“庸主失權, 英主攬權”等語,定為“訕謗”,父子同被削官。崇禎即位後,陳子壯被重新啟用,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再任禮部右侍郎,又因禮部暫缺長官(尚書),代行主持禮部事務。


    陳子壯曆經宦海沉浮,如今已是不惑之年。遙想當年科舉高中探花之時,春風得意馬蹄疾,正是應了他七歲那年脫口而出的詩句“待我他年遊上苑,探花因便問嫦娥。”他與父親同朝為官,起初也有一段美好的回憶。


    但近年的際遇,令他對時局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天啟以來,東林、閹黨相互傾軋,若是在太平年景,倒是不至於動搖社稷,奈何遼事糜爛。崇禎元年,他的同鄉、亦是進士同年的袁崇煥也被新皇重新啟用,升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陳子壯為他籌備了一個隆重的送別聚會,與會十九人的詩畫匯集成一幅督遼餞別圖。可惜袁崇煥並未等到“功成”就已經被天威難測的皇帝淩遲處死,督遼餞別圖上的落款也被收藏者剜去,僅剩他題寫的“膚公雅奏”四字。


    外有強敵,內有叛亂,崇禎初年的西北民變如今已成燎原之勢。崇禎七年八月,是他人生幾十年中最壓抑的日子。他的恩師、右參政陸夢龍堅守陝西固原府隆德城,城破後被農民軍所殺,消息傳來,京師震動。崇禎追贈陸夢龍為太仆寺卿,並親自舉行祭奠。陳子壯身為禮部右侍郎,強忍著痛失師友的悲傷主持了祭奠儀式。


    崇禎八年,高迎祥、張獻忠兩支叛軍攻下中都鳳陽,掘了皇帝的祖陵。崇禎皇帝得知後極度悲痛,一怒之下將未及時救援的漕運都禦史楊一鵬殺頭棄市。然後換上素服祭告太廟,躲在武英殿裏不出來。大臣們都不敢說話,但又覺得事關重大,皇帝應該對事件有一個交代。於是陳子壯上疏,“人家丘隴,有傷一抔一樹,未有隱忍而不發者”,事關皇家祖陵之變,不可隨人俯仰,皇帝宜下“罪己詔”,得到了崇禎的采納。陳子壯又針對時政提出了十二條建議,皇帝采納了十條,這讓他得到了鼓勵並引以為榮。


    然而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也是在這一年的正月,崇禎下旨要求凡宗室子孫,有文武才能而堪任用者,宗人府可列舉名字上報,經朝廷考驗可授以官職。崇禎的做法明顯是對在他視野之內的既有官員不滿的表現。但這個舉措違背了朱元璋定下的宗室“隻能受封不能授官”的祖製。陳子壯再三思索,與好友同僚斟酌後,三易其稿,終於呈上了一份反對的奏章給皇帝。結果此事被唐王知曉,在崇禎麵前彈劾陳子壯,於是崇禎以“非祖間親,欺罔恣肆”將其下獄。


    刑部大牢裏,與陳子壯同時被囚的官員共六十六名,除他之外的部級官員還有二十三人,包括那位在陝西車廂峽誤信李自成詐降,使得農民軍死而複生的五省兵馬總督陳奇瑜。最後幸得眾多同僚及皇太後求情,陳子壯才被釋放,罷官遣返。


    陳子壯在京城前門痛哭叩首,告別了皇帝,登上驢背,出潞河登舟南返,寫下了潞河感述:


    夾道看人叱短驢,青門楊柳肯蕭疏?


    開籠寵過乘軒鶴,得水歡深涸轍魚。


    天外先馳生入夢,匣中教卷未焚書。


    興公不為輕饒舌,那得尋君賦遂初。


    誰想他還未到家,便聽說髡賊已經占領了廣州城。若是他此時返回京城,說不定缺兵少將的崇禎皇帝會任命他一個南贛總督之類的職務,調動數省兵馬協助熊文燦剿滅髡賊。但他心憂母親,於是快馬加鞭趕在髡賊封鎖關隘之前回到了廣州。


    這種世事不隨自己的意願而改變的無力感令陳子壯頗感沮喪,他想築雲淙別業,其實也另有苦心,一以祈母壽,一以耗壯心。


    “陵穀流遷非我事,笑啼淡蕩逐人場。”離京時的人生感悟,他至今仍記憶猶新。他自己也想借這青燈古佛,收拾心情。


    “母親教訓的是,兒子定不辱家風,誓與那髡賊周旋到底,複我大明江山。”陳子壯答得恭敬,實則內心頗為迷茫。


    “大哥,你可還記得我與你提起過的奇男子岩野先生?”說話的是剛剛攙扶朱老太太的年輕人,陳子壯的胞弟陳子升,與他年齡相差十九歲。


    “記得,我在京時曾與他有過書信往來,此人知古今厲害,懷經濟大略,隻可惜屢試不中,實乃聖上之損失。”


    岩野先生就是“嶺南三忠”裏的陳邦彥,字令斌,號岩野。陳子壯在京時,陳子升與陳邦彥、黎遂球等人往來頗多,關係非同一般。


    陳子升道:“前些日子岩野先生曾與我密會,他欲登門拜訪大哥,共商大事。”


    “看來我嶺南也不盡是些酒囊飯袋、貪財忘義之輩。陳令斌忠君體國,又精通儒學,上庸、上延、上圖三個孩子可跟著他學習。”陳子壯捋了捋胡須。


    這時,一個門童前來報信,“老爺,黎大爺、鄺大爺還有陳大爺都到了,正在前院。”


    “好,速請他們到後堂客廳相見,吩咐丫頭給貴客上最好的茶。”陳子壯麵色凝重地說。


    黎遂球、鄺露雖比陳子壯年幼六七歲,但經常與陳子壯以詩相和,已是多年老友,當年餞別袁崇煥督遼時二人俱在場,黎遂球更是以陳子壯為師,交情非同一般。但陳邦彥卻是第一次與陳子壯相見。


    別過朱老太太,兄弟倆快步來到後堂會客大廳。陳子升來到陳邦彥身邊,介紹道:“大哥,這位是順德龍山的岩野先生,他在錦岩岡下設館講學,遠近士人聞風而至,每年學生數以百計,頗有聲勢。”


    陳邦彥拱手道:“喬生(陳子升)謬讚,不過是混口飯吃。久聞秋濤先生大名,可惜先生在京為官不得相見,今日有緣實乃三生有幸。美周(黎遂球)、湛若(鄺露)別來無恙啊。”


    黎遂球、鄺露與陳邦彥也是早已相識,一番寒暄客套之後,主賓依次落座。


    陳子壯清楚,今日所議之事,一字也不能入髡賊之耳,否則就是滅門的禍事。於是摒退左右,將丫頭奴仆全都趕到前院。


    陳子壯環視四周,定了定神,開口道:“今日諸位前來,定然不是為風花雪月之事。如今時局糜爛,一發不可收拾。如何才能光複大明江山,驅逐巨寇?我雖曾登天子堂,現下卻為田舍郎,沒有三頭六臂。今日屋內俱是心腹之人,諸位有何見解,盡可暢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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