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浩然心中有事,不肯多飲,淺斟一杯,草草吃了幾口便推辭說“飽了”,又說要去“消食”,悄悄的踱步到了花園裏。


    剛才溫蘊的無心一問,倒讓他愈加警惕起來。這裏雖說僻靜,到底也有不少人在院內,且不說自己和蔡蘭談得是殺頭的事情,便是寒暄閑談,以他們彼此的身份來說也是大大的不妥。


    所以他去花園前,先在院子裏觀察了許久,確定沒有人注意他,才悄悄地往花園而去。


    花園很小,不過一畝地許,中間是個水池子,中間是經幢,蓮花滿池。臨池是個極小的水榭。易浩然生怕自己坐在水榭裏被人瞧見,便在角落的大樹下坐下。


    樹下濃蔭蔽日,正午的光斑灑落在地上,煞是耀眼。他眯起眼睛看著池子裏的蓮花,耳畔是連綿不絕的蟬鳴聲,心境頓時為之一空。


    廟裏供給蔡蘭的宴席自然更為豐盛,然而不論是蔡蘭還是秋嬋都無心吃喝。草草吃罷,小道士又送來茶水,據說住持收藏的七星岩的上產得名茶,甚是珍貴。蔡蘭胡亂喝了幾口,也嚐不出有何不同。


    飯後她有些困倦,原想就此歇個午覺,但是秋嬋卻說飯後不宜立刻入眠,不如出去走走,消消食再入寢。


    “這天這麽熱,大太陽底下上哪裏去走動,我才懶得動。”蔡蘭說道。


    “姑娘你有所不知,這院子的後麵,便是一處花園,雖然小,卻極精巧,裏麵樹多,有風,倒比屋子裏還涼快。”


    蔡蘭拗不過她,隻得依她。


    二人沿著花徑漫步,蔡蘭原本神思昏沉,這會到了花園裏,涼風習習,花香陣陣,倒覺得精神一振,


    “這裏的花園倒比三總府還要精巧些……”蔡蘭說,“三總府裏的園子,都荒廢了……”


    “姑娘既然喜歡,何不叫解老爺重新修整一番,平日裏也好有個遊賞之地?”秋嬋有心要讓她去見易浩然,便故意引著她說話。


    蔡蘭苦笑道:“我算哪牌名上的人物,也配提這樣的要求!我的心早就死了,如今不過是活著一具皮囊罷了。”說罷歎了口氣。


    “姑娘說哪裏話,我看這解老待你不薄,必是有有情義的。”


    “他不過貪圖皮肉之歡罷了。”蔡蘭雖是個足不出戶的女子,卻對男人的情感有著天然的感知力,“總有一日,他會棄我敝履――不過也好,那樣反而解脫了……”


    “姑娘說哪裏的話,我看斷不至於如此……”秋嬋知道前麵不遠就會遇到郝師爺,便道:“我肚子有些疼,姑娘在園中休憩片刻,我去去就來。”


    蔡蘭見這裏寂寥無人,想必也不會遇到什麽陌生人,道:“你速去速回。”


    秋嬋離去,蔡蘭百無聊賴,沿著花徑一路前行,忽然她止住了腳步,吃驚的小聲叫了一聲。


    前麵轉角過去的大樹下,石凳上正坐著一個五十出頭,頭發花白的男子。看他的模樣,不富不窮,象是個家境小康的讀書人。正在閉目養神。


    聽到她的叫聲,易浩然睜開雙目――果然是蔡蘭。雖說並未見過幾次,但是她的模樣他依稀還記得。


    當即起身,躬身行禮:“蔡姑娘,一向可好?”


    蔡蘭的第一反應是立刻抽身回避,然而對方行禮,以她的家教絕無直接回避的道理――隻得勉強福了一福,便要離開。


    “蔡姑娘莫走。”易浩然趕緊道,“學生在這裏有件故人的物件,想請姑娘一閱。”說罷將手中的東西一展,竟是一幅扇麵。


    蔡蘭根本不想看什麽“故人的物件”,然而扇麵一展開,她原本慌亂的眼神卻頓時定住了――這扇麵太熟悉了!


    扇麵的內容平淡無奇,隻是山石、蘭花和一叢竹子而已。但是這畫麵這筆觸她太熟悉了――這是她和未婚夫邢丞煥一起繪得扇麵。


    她驚訝道:“你,你是什麽人?!”


    “學生是邢先生的一位故友。”易浩然收起扇子,微微一躬,“蔡姑娘,學生並無歹意。隻是有幾句話想說與姑娘聽。”


    “我不想聽,”蔡蘭慌得手足無措,轉身便要離去。


    易浩然場麵見多了,當即冷笑一聲道:“蔡姑娘,這裏可是梧州香火最旺的廟宇,外麵的香客如織,若是鬧將起來,這扇子必是要落到澳洲人手裏,到時候,可就什麽都說不清了……”


    果然,蔡蘭立刻停住了腳步,回身顫抖道:“你……你要怎樣……”


    “學生說了,有幾句話想與姑娘說。”易浩然道,“姑娘你放心,我和邢先生也是故交,絕不會做出禍害他家人之事。”


    這句話如同會心一擊,直擊蔡蘭的心底深處,她不由得渾身顫抖,低聲道:“你,你到底是什麽人?要我怎樣?”


    “我說了:邢先生的一位故人而已。”易浩然悠然道。


    蔡蘭並不想和這突然冒出來的老男人多話,然而此刻自己不論做什麽,都會引起騷動,引起極大的誤會,無奈之下隻得點頭:“先生有話請講。”


    “請姑娘在這邊坐。”易浩然見她屈服,臉色轉為溫和。


    蔡蘭無奈,隻得在石凳對麵的一快山石上坐下,道:“我與先生素不相識,不知有什麽話非要與我言?”


    易浩然將扇子收起,道:“姑娘想必是認識這把扇子的。”


    “這是我未婚夫邢丞煥的扇子。”蔡蘭詫異道,“先生從何而來?”


    扇麵作為文人之間的書畫應酬,饋贈、交換都不罕見。但是這把扇子卻不一樣,它是邢丞煥和自己一起所作:她畫得是蘭花,邢丞煥繪得是山石和竹子。說起來這是閨中之物,未婚夫絕不會將這把扇子隨意饋送他人。


    “實不相瞞:學生姓郝,名冉,原在熊督幕中做事。與邢先生是好友。他自盡的時候,將這把扇子交給我作為信物,說若我能逃出性命來,將來有機會遇到你,將這把扇子璧還於你,讓你留個念想。他說他當時不肯與你完婚,實則已存了以身殉城的念頭,不願意耽誤了你……”


    說罷,將扇子遞給蔡蘭。


    這話前半段完全是捏造,扇子是邢丞煥的不假,不過是失落在宴席上被他撿到而已。不幾日梧州便兵連禍結,易浩然自然也忘記歸還了。戰亂之際,他當成自己的扇子,塞在袖子裏,反倒是幸存了下來。後半句卻是真話。


    蔡蘭接過扇子已是淚珠滾滾,雙手緊纂折扇,強抑泣聲。她今日來進香,原本心境已經好了許多,這柄扇子一出現,又攪亂了她的心境。


    平心而論,她對邢丞煥的感情算不上多深厚,雖然從小定親,卻沒見過幾回。也就是她投奔到廣東來到梧州陷落這幾個月裏,算是朝夕相處,有那麽一些感情。邢丞煥待她很好,卻不願意與她完婚圓房,一度讓她十分失落,以為他嫌棄自己――沒曾想,未婚夫居然是這麽為她著想!


    再想到自己行刺失敗,原該與書上的烈女一般,堅貞不屈,罵賊身死,結果卻屈從於解髡的虛情假意,糊裏糊塗將身子給了他……蔡蘭頓覺羞慚難當,五內俱焚,恨不得天上立刻落下一個雷來,將自己活活劈死!


    易浩然見她泫然欲泣,生怕她一旦放聲招來閑人,趕緊道:“姑娘請噤聲!”


    蔡蘭默默止住淚水點了點頭,低聲道:“多謝先生。隻是婢子屈身侍賊……身子早就不幹淨了,當不起邢老爺待我的恩情,也辜負了先生的好意……”說著她又將扇子遞了回來,“扇子還請先生拿回去留個念想,婢子不配拿這柄扇子。”


    “姑娘言差了。”易浩然早就想過,如果一味怪罪她失節,結果無非是讓她羞慚難當,自盡身死――這對他毫無意義;若是早已良心盡失,搞不好還會把自己舉發出來。


    隻有以“寬恕”之道安她的心,再以大義相激,才能讓她為了“贖罪”而冒反髡的風險。


    “蔡姑娘一時誤墮泥淖,亦是情有可原。自古艱難唯一死,便是英雄豪傑,窮途末路之時亦不免氣短情長,髡賊竄犯兩廣,各處州縣無不聞風而降,大小官員哪個不是飽讀聖人之書,深受皇恩,臨到危難關頭,卻是走得走,降得降。即無死戰亦少殉死,讀過書明事理的須眉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姑娘不過一弱女子耳!以大節大義相責,未免有失忠恕之道。”


    蔡蘭自從“失節”,雖然別人寬慰的話也說過不少,但是哪個也沒有易浩然說得明白透徹。雖然知道他說這些話是為自己開脫,但是對方的寬厚仁愛之心,卻不覺讓她感到心底溫暖。


    “老爺莫要為奴婢開脫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奴婢不過是一無知小女子,且已失節,豈敢與諸位老爺相提並論?”


    “嗬嗬,此言差矣!兩廣豪傑誌士甚多,卻又有哪個敢與姑娘一般在這龍母廟的台階之上謀刺真髡?!”易浩然一臉正氣,說得更是鏗鏘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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