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匪夷所思,我是信不過的。”


    “如今要去應澳洲人的試,就是考這個。你信得過,信不過,又如何?”


    “我輩空念了這些年的四書五經,澳洲人一來,全部落空!想考個新朝功名,還得再作馮婦,從頭學起。”


    “考取了又如何?我家隔壁的馮三,考了二十多年的童子試,每回都是考末等,捂著屁股回家的。家裏窮得老婆都跑了――這回去參加公務員考試倒是取了。如今在稅局當文案,一早忙到晚不說,還要去各處裏收稅,為了幾文錢與鄉野鄙夫爭執。說是官,不過就是個小吏罷了!”


    “這你就可就不懂了。所謂猛將發於行伍,台閣起於州縣,澳洲人更甚一步,行得是官吏一體,凡官都是從小吏起……”


    “想不到汪兄對髡情盡然如此熟悉!”


    “不敢不敢,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周賢弟也不可抱殘守缺呀,這‘髡’字實乃有辱國體,賢弟以後還是莫要說了……”


    高令達聽著同窗的討論不禁搖頭:“簡直一派胡言!”


    澳洲人進城後,初時一眾讀書人還感於家國日非,心向大明。也有人寫詩屬文痛斥髡賊狼子野心,可隨著澳洲人將廣東官軍一掃而空,大局已定,越來越多的人被功名利祿燒昏了頭,聽說澳洲人手下少有讀書人。不知多少人已打定主意,隻要澳洲人招納賢良,便推辭幾下,“忍辱負重舍身事賊”。更有的已經開始到處鑽營,去找澳洲人的門路了。不知什麽時候,士子間竟流行起了澳洲偽學。高令達心中心痛又暢快。


    往日裏一個個道貌岸然,看不起自己的人,不過幾日,廉恥也忘了,忠孝也忘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都忘了。急著要賣主求榮尋自家的富貴――這還都是個個受過朝廷的恩情,有過生員、監生功名的人!


    想到現今自己的處境,高令達不由得悲從心來,滿桌珍饈也索然無味。


    草草吃罷午飯,小廝收拾了食盒自去了。高令達也無心念書,有心要回家去,然而想到家中的情形,實在也懶得回去。


    他家中隻有一個過門不到兩年的妻子,要說出身,倒也勉強算是書香門第――不曾進過學的窮塾師的女兒。高天士結這門親自然有為他“洗白”出身的用意。然而對方雖窮得幾無立錐之地,卻還覺得把女兒嫁過來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這媳婦自然心中不甘,平日裏雖然恪守婦道,要說夫妻恩愛,那是完全談不上的。


    同窗們若是娶了妻子,至少新婚的頭一年亦還是如膠似漆的,每逢初一十五休憩,早早的便往回家趕,往往還要被人取笑。


    取笑歸取笑,當事人也是甘之如飴。相比自己,高令達不由的氣餒。


    正在鬱悶,外麵忽然一陣騷動。接著便傳來“乒乒”的炸響,還帶著尖銳的哨音。書齋中的諸書生一凜,這是澳洲人的快槍聲!


    澳洲人進城之後,早幾個月廣州城內城外不時都能聽聞到這樣的槍聲。但是近幾個月,隨著治安漸漸平靖,已經很少聽聞到這樣的槍聲了。


    現在突然響槍,槍聲還這般的密集――聽聲音,似乎距離此地也不遠。到底是澳洲人又在“搜繳匪徒”還是官兵突然打了回來?原本高談闊論的書生們突然間噤若寒蟬,誰也不說話了,書齋裏一片死寂。


    外麵的槍聲漸漸稀落起來,外麵的騷動聲卻愈來愈大,街道上密集的腳步聲既是在內院書齋裏也能聽得清楚。眾人正在焦急,忽見一個雜役從外院進來,有人便趕緊叫住了他,打聽消息。


    “小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澳洲人突然出動了許多人馬,各條街口都布上兵了,禁止行人通行。”


    “澳洲人又在全城大索?”


    “聽聞說是。不過具體抓誰卻不知曉。小的在門口隻見街道上在過兵,不光是警察,還有什麽國民軍……連倭人和朝鮮人都出來了……”


    眾人議論紛紛,這樣的全城大索的搜捕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了――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澳洲人下如此大的力氣來對付?


    雖說滿心疑惑,但是諸生一聽隻是在全城大索,不是大明又打過來了,臉上的神情又輕鬆了許多了――自古過兵如遭匪,澳洲人算是個異類!要是真得大明官兵打回來,那是逃命也來不及了。


    氣氛一輕鬆,書齋裏又開始了海闊天空的閑聊。高令達聽得無趣,卻也隻能耐著性子,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將晚,雜役們說外麵的封鎖已經撤銷,他這才起身,略略收拾了下出書院回金花廟去。


    封鎖雖已撤銷,街麵上的警察和國民軍依舊不少,路口的拒馬也未撤去。個個神情肅殺。警察警棍盾牌,國民軍荷槍實彈不算,槍上還上了雪亮的銃劍,看上去寒氣森森。至於那些為澳洲人賣命的倭寇,腰插雙刀,臉上罩著猙獰的鐵麵罩,與惡鬼相仿。高令達不敢多看,夾著書包貼著牆根走路。


    街上行人稀少,高令達匆匆而行。街上三三兩兩的有澳洲人的小吏出沒,鐵皮桶和長把的掃帚。似乎在往牆上塗抹什麽標語告示。這在廣州不是稀罕事,高令達無心去看。正悶頭走路,忽然聽到街道上一陣喧嘩。他趕緊往旁邊一躲,卻見路上來了一行囚徒:幾十個破衣爛衫,鶉衣百結的乞丐,用繩子捆成一串,被上了刺刀的士兵押送著蹣跚走過。他們的臉色困惑而震驚,仿佛還沒弄懂是怎麽回事。有人的身上有傷,胡亂的包裹著,滲出斑斑血跡來。警察們拿著棍子,不斷地驅趕著他們快走。


    這是怎麽回事?高令達暗暗驚訝。自從潮州會館暴亂之後,高天士便吩咐各竇口“小心從事,不要觸了髡賊的逆鱗”,因而各竇口都很收斂,許多過去習以為常的生意都不敢做了。大哥繼位之後,尾巴夾得更緊。這些人是哪個竇口的,犯了什麽事觸怒了澳洲人?想到剛才的鳥銃聲,他愈發感到不安了。


    高令達正惶惶不安,忽然見到前麵幾個刷牆塗標語的澳洲人已經走了,牆上已經用白灰塗滿了文字。他一抬頭,正看到“乞丐”二字。他吃了一驚,趕緊走過去仔細讀了起來。


    這一看,便如三九天被人澆了一桶雪水。


    卻見題目是:大宋澳洲行在廣州特別市強製收容乞丐遊民公告


    他隻覺得腦子嗡嗡作響,下麵寫得是什麽竟然一句也看不出來了。高令達當然知道這布告意味著什麽――進城半年來,澳洲人雖然不斷的擠壓的乞丐們的“生存空間”,但是由於雙方實力懸殊,高天士也好,高令項也好,都不敢與其正麵對抗,隻敢暗中使些陰招。因而雙方雖小有摩擦,但是大致還是相安無事。高家和大骨們,還存著一線希望,能這麽熬個五六年,等大明來收複廣州再做計較。


    而這布告,便是髡賊是對關帝廟人馬的宣戰書!


    高令達渾身發冷,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正在發呆,胳膊給人一把揪住。他吃了一驚,正要質問,隻見來人已經將他一把拖到了旁邊的一條支巷裏。


    高令達定睛一看,來人他不認識,從穿著打扮來看,亦是個儒生,


    “你怎麽還在街上閑逛!”


    “你是何人?”


    “我是什麽人不要緊,”來人急道,“我已經找你很久了!”


    這下高令達糊塗了,他嚅嚅道:“學生與先生素不相識……”


    “你不認識我,可是我認識你。”儒生道,“你是高天士的第五子,七姨娘所出,高令達!”


    這下高令達吃驚了,對方知曉的如此清楚,必然是認識自己。他努力又想了想,確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驚訝之餘隻是點了點頭。


    “髡賊已將金花廟給剿了!”


    高令達的腦子“轟”的一聲,不管他對這個家的感受如何,金花廟畢竟是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家。是他可以遮風避雨的家。


    這一瞬間他隻覺得渾身發冷,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澳洲人的手段之毒辣,行事之果決殘忍,他是久聞大名的。金花廟被剿,高家必然是玉石俱焚――雖然他對大哥頗有腹誹,但那到底是他的親人,何況家中還有幾個兄弟姐妹,還有自己的老婆……


    想到此處,他麵色變得慘白,身體已是搖搖欲墜。


    “你不要怕,你家裏的人沒事!”來者大約知道他在想什麽,道,“不過你不能回去了,要馬上躲起來――髡賊正在指名抓人,高家的人一個也跑不掉。”


    高令達連說幾個“是”字,腳卻一動也挪不動。他心中即害怕又絕望,躲起來,躲在哪?他打小念書,家裏的“生意”從沒摻和過,父親也有意把他和關帝廟人馬隔離。十九年來他唯一知道的去處便是金花廟,要麽便是那窮鬼嶽父家――這嶽父現在會不會翻臉還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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