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士“暴斃”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廣州城。這個赫赫有名,連縉紳都要忌憚三分的“立地知府”前些天還活蹦亂跳的,突然就“發急症”死了,使得高天士之死立刻成了廣州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


    傳聞高天士是“中了邪”,有許多人繪聲繪色的說高天士其實和冒家客棧案有關,行邪術被煉出來得妖物反噬了,渾身潰爛,暴斃身亡。


    傳聞自然也傳到了梁存厚的書房裏,梁存厚聞訊隻是微微一笑。關照打探消息的小廝退下。


    已是初夏時分,外麵陽光灼熱,分外刺眼。然而站在書房的雕花長窗前,卻依然涼爽宜人――陽光照不進深闊的屋簷,隻能在走廊裏投射下拉杆的影子。


    廊下的雀鳥都已經掛到了長廊深處,免得它們受日曬之苦。幾個丫鬟正在廊下站班伺候,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亦不聞。


    雖然還是垂鬟少女裝束,其實這幾個丫鬟多已過了花信年華,有兩個已是過了三十--帶班的婢女更是四十出頭的中年婦人了。廣東盛行錮婢,梁家也不例外,能在梁存厚身邊伺候的,自然不會是新進府不久的婢女。


    見主人出現在窗口,帶班的婢女走上一步,準備聽候吩咐。見主人毫無表示,又默默的退了下去。


    這高牆環繞的深宅大院,依然不能讓梁存厚感到安全,他甚至覺得腳下的地基正在緩緩的動搖。


    澳洲人在廣州城裏的折騰,自然對他沒什麽妨礙,甚至可以說是有利:過去光是每年應酬各級衙門上下人等的“例銀”開銷便少了幾千兩銀子。街麵整潔,道路暢通,他雖然出門都坐轎,到底看出去也覺得清爽舒適。


    然而從鄉下送來的信件卻讓他感到危機迫在眉睫,他在南海、番禺、東莞等地鄉下的田莊管事紛紛寫來書信,說澳洲人已經開始丈量田畝。大量的“隱田”怕是難以繼續“隱”下去了。


    這還在其次,關鍵是在丈量田畝的時候,免不了要牽扯到過往“投獻”土地的問題,因為外麵風傳澳洲人很快就要重新製頒發地契。按照澳洲人過去在海南等地搞得政策“投獻”的土地所有者若不主動來說明問題,重新注冊地契,就不再承認原主對土地有任何權益了。也就是說,過去中小地主和富農通過“投獻”土地產權再拿回“永佃權”的模式來躲避稅收的方式快要行不通了。


    消息一傳出,當初投獻給梁家的許多地主和富農都人心動搖起來――公然索還地契的事情還沒有發生,但是要梁家“想個法子”的呼聲可一直沒斷過。有人甚至直接到梁家來詢問。


    雖說今年的夏賦澳洲人依然是“蕭規曹隨”的使用大明的舊例,秋賦大約也不會有什麽變動,但是“清理田賦”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自己若是不能趕快想個應對之策來,梁家在各縣的田莊恐怕很快就會分崩離析。這偌大的家族,看似枝繁葉茂,欣欣向榮,若是少了佃戶繳來得租子,便是無根之木,頃刻便會轟然倒下。


    正在苦思冥想,隨雪悄悄的從書房深處走了出來,在他耳畔輕聲說了幾句。他立刻點了點頭,轉身往書房深處而去。


    書房深處,有一個小小的藏書間,滿滿的書架書櫃。他在一口書櫃上輕輕撥弄了一下,書櫃的竟似一扇門般的打開了,他舉步走進去,裏麵卻是一間小小的密室,四周卻不是粉牆,而是怪石嶙峋,天花板是寬厚的石條――這裏是書房後牆外的假山的山腹中。


    密室中是個粗衣木鞋的老者,正是木石道人。


    他不但換了裝束,連相貌也變了許多,蒼老不堪,看上去活脫脫便是一個多年勞作的老農了。


    “你來這裏可不妥當。”梁存厚的聲音很是淡漠,“我這裏樹大招風,外麵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著。”


    木石道人哈哈一笑:“公子你放心,澳洲人本事再大,還能看到六脈渠裏去?老朽是土遁到你這裏來得。”


    梁府裏有一處暗渠可通六脈渠,梁存厚早聽說這渠道裏寬闊似河湧,可以劃船。年輕時也曾因為好奇想下去看看,但是一打開石板下去,裏麵漆黑一團,滿是髒水汙物不說,光常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汙濁之氣就根本不是人能忍受的。據說過去就有竊賊企圖從渠道裏偷偷進入大戶人家行竊,結果被裏麵的濁氣熏死的。


    這木石道人卻能在其中通行無阻,梁存厚知道他素有“秘術”,也不足為奇。道:“高天士如今已經死了。可是巫支祁卻被髡賊抓去了――他可是知道不少東西的……”


    “可惜當時還要派他的用處,沒及時將他除去!這幫城狐社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木石道人恨恨道,“不過公子你放心,這個鄉下的鬼火道士還是有些道行,熬得住髡賊的大刑――何況我抽了他的魂魄,他就算是為了死後能進陰曹地府也得熬刑不招。”


    梁存厚道:“若是這樣我就放心了。不過道長你在廣州亦不安全,還是走為上策。”


    “我若是此刻走了,石翁托付的大事又如何是好?”木石道人搖頭道,“六脈渠中的鎮物已放了一半,隻可惜如今法物無法再煉了,這陣法亦隻成了一半!這也是髡賊的氣數未盡!”他歎道。


    梁存厚也暗暗歎息。


    “鎮圖即不成,髡賊氣運正旺,貧道還有一計,隻是需要梁公子您鼎力相助了。”


    “但言不妨。”梁存厚道。


    “石翁在南京時候,曾聽堪輿聖手雲中嶽大師提起,廣州素有帝王之氣,雖有鎮海樓和馬鞍崗的開鑿,然王氣未消。髡賊占據廣州,雖不能成帝王之業,割據一隅成就個草頭王卻非難事――如今朝廷多事,東南又是財賦所出,決不能容髡賊鳩占鵲巢,坐大一方。石翁這才遣貧道來破此城的王氣。雲中嶽大師言:城北白雲山乃廣州地脈所係。在白雲、越秀二山之間鑿渠,將馬鞍山處鑿斷,則王氣四散,髡賊終不能奪我大明之氣運矣。”木石道人說道。


    梁存厚點點頭,開鑿溝渠是工程,不是幾個人躲起來偷偷摸摸可以幹得了,不但要有人力物力,還得得到髡賊的允許。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木石道人又道:“幸而髡賊如今正在挖溝清渠,若有髡賊素來信任之人能向髡賊上書,提議開鑿北濠,與東濠湧打通,此事便可成。”


    梁存厚明白他的意思了,道:“道長的意思學生已經明白了。定當盡力!”


    “此事的難處和風險貧道亦是明白的。石翁說了:公子在廣州的擔的風險幹係,他決不會忘記,日後必有補報!”


    “我若貪圖平安富貴,何必與髡賊為難?若論與髡賊的交情,學生亦不遜於高舉,隻要稍加顏色,何愁不成廣州的新貴!”梁存厚冷笑道,“隻是學生知道髡賊所圖,謀得是掘我等讀書人萬世之根基!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梁家世受君恩,豈能不明白這點道理。你且放心,學生定當盡心竭力。”


    送走了木石道人,梁存厚卻知道這事並不容易。梁家雖然和髡賊早有聯係,還有合辦善堂的往事,按理說應該是除了高家之外最炙手可熱的“澳洲新貴”,但是自從何如賓渡海征伐,到髡賊火燒五羊驛,梁家和澳洲人的關係就已經疏遠了。這幾年也就是通個吊問,禮尚往來而已。髡賊進城之後,梁家即沒有去攀附,對澳洲人的邀請反應也隻是應付,所以雙方的關係不但沒有修複,反而愈發冷淡了。


    訪春院那件事之後,梁存厚意識到自家其實已經在澳洲人的“注視”之下了,自家去上書,在髡賊眼中便是“無事獻殷勤”。萬一再有精通堪輿的高人看出其中端倪,自家便是萬劫不複之禍!


    所以自己出麵是萬萬不可的。必須另外有人――此人不但要受髡賊的信任,還得和自己沒什麽牽連。


    有一刻他想到了黃稟坤,但是轉念一想,黃此人對髡賊雖然恨之入骨,在髡賊處又有老關係,但是他知道自己反髡的真麵目,萬一事情敗露,他是絕不可能挺住髡賊酷刑的。


    他苦思冥想,忽然想到了吳佲,此人亦是玉源社中人,髡學甚是精通。他的社學同學中有好些個人如今都在給髡賊當差,正是髡賊喜歡的人才。


    他雖然認識自己,但是交往很淺,最多隻是認為自己對髡賊“反感”。縱然將來敗露,自家也撕擄的開。


    最關鍵的是原本梁存厚有意要提攜玉源社的一幹人,預備著今年安排他進府學,中一個秀才,然而因為澳洲人占領了廣州,這事徹底黃了。吳佲到現在還是悶悶不樂,對髡賊一肚子怨氣。


    利用他去獻策,倒是一個絕好的人選。他暗暗想到,澳洲人不是正要開科舉麽?就讓他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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