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兌,咱們收,這都不要緊,成色高低,它總是銀子。若是百姓認,也不失為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若是百姓們不認,這也怪不到咱們頭上。”高舉說道。


    “可是這成色……”


    “成色好說,咱們的銀子也不是十足紋銀,至於老百姓的銀子,那是從來都不足色的。倒是這些進不得坩堝的錢,還得思量思量。”高舉說著拍了拍手邊的木匣子,極其精致的原木紋細木工盒子,扁扁平平的,正是澳洲人發下來裝“錢樣”用得。


    大家自然明白高老爺說得是什麽,那便是“澳洲寶鈔”。


    寶鈔、錢票子、錢帖這種東西,對中國的商人來說並不陌生。宋金元一脈相承,都有相當成熟的紙幣發行體係,特別是南宋的紙幣發行和流通,在中國金融史上堪稱奇跡――南宋以半壁天下支撐百年以上的貢賦和戰費,在財稅和金融手段的運用上堪稱爐火純青。到了元代,幹脆以紙幣作為基本流通貨幣。


    元代末年鈔法崩壞,紙幣極度貶值大壞,但是紙幣在民間的影響力和信用仍舊在。朱元璋當朝之後禁止銅錢流通,全麵恢複使用紙幣,並未遇到太大的阻力,說到底,民間對紙幣這一事物並不陌生,朱元璋決定使用紙幣自然也和他自己當元朝百姓的經驗有關。在他看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大明寶鈔是沒有準備金的――這不算太大的問題,紙幣以政府的威權作為保證,隻要能確保紙幣被市場接受流通起來。同時將貶值的速度和幅度保持在一定程度之內也不是不可接受的。要知道整個民國時代,中華大地上流通過各種紙幣上百種,大多談不上有準備金,幣值也沒有多穩定,照樣流通了不少年頭。


    然而大明寶鈔誕生的時代,明政府即無有效的基層行政能力,又不像晚清民國那樣農村受到市場經濟的全麵滲透。而朱元璋對寶鈔的錯誤認識又使得官府把紙幣看作“無中生有”的斂財手段,朱元璋一次性賞賜給朱棣30萬貫的超大麵額鈔票表明了其對紙幣政策的無知,大量濫印鈔票造成了極度通貨膨脹不說,官府對自己發行的“法定通貨”采取歧視性的政策。除了在全國有限的幾個鈔關上之外,都無法用它來交稅。這種古怪的政策等於在發行方自己宣告不信任所發行鈔票的價值――這在貨幣發行上大概也算絕無僅有的了。


    自我歧視加上毫無節製的濫發鈔票,使得大明寶鈔在市場上不斷貶值和萎縮,最後不得不退出流通市場,除了留下一個“巧立名目,與民爭利”惡名之外,一點正麵的東西都沒留下。雖然有些文人筆記中宣稱大明寶鈔是被不信任紙幣的商賈“罷市”在短時間內打倒的,實際上它還是勉勉強強的流通到了正德年間,雖然到這個時候它的價值和流通範圍已經微不足道了。


    聚集在這店堂裏的商人們,雖說大多沒見過寶鈔流通,但是多少也聽過祖輩說過。現在聽說高舉提到了“澳洲流通券”,大家的心不由自主的都提了起來――比起澳洲銀元來,他們對這紙幣關心程度要更上一層樓。


    寶鈔退出市場上之後,類似的錢帖子、銀票、外國商人用得匯票,乃至江南一帶的錢籌,這些人多多少少都見識過,不過這些東西大多是支票、匯票性質的自治


    新得流通券他們都已經看過了,和過去他們見到過得老得流通券相比,票子要略大些,不過比起市麵上的錢帖、銀票之類的東西要小的多。老得流通券已經很精美了,現在新得更為精美,紙張挺括厚實,摸在指間有一種令人難以名狀的快感。


    比起隻有三種麵額的銀元,紙幣的種類就多了,不但有三種等額的銀元兌換券,還有好幾種小額的輔幣券。各有圖案,十分精美。


    如何換算,這在會議上都已經說明過,在幣樣的盒子裏也有詳細的圖文說明書。隻要識字,是不會弄不明白的。而且澳洲人的幣製換算很簡單,就是逢十進一的換算法。


    “這鈔票極堅實,不知是什麽紙。”


    “大約是桑皮紙。”有人說。


    “桑皮紙如何能做得如此光滑平整?”


    ……


    “別爭了,這紙隻有澳洲人才造得出來。此乃他們的秘傳絕技。”紙行的會首老霍低聲道。紙行是受澳洲貨打擊最早,繼而又被控製最嚴密的行當。早年臨高的澳洲紙大量傾銷到廣州,從高檔到抵擋,硬生生將廣州府的大小紙作坊都逼得關門,隻剩下販售紙張的流通渠道因為澳洲人需要分銷的緣故,才算是苟延殘喘的保留了下來。紙行現在除了販售一些外地來得特殊用紙之外,大多數商品都是從香港的合作社分號進貨。


    除去紙,上麵的圖案花紋亦比過去的老流通券複雜百倍,在座的商人都知道這裏麵的關鍵:全廣東市麵上最好的雕版師傅也做不出這樣的版來――哪怕是把京師給六部雕版刻印各種公文告身的工部衙匠找來,他也沒這個本事。


    “如此說來,這流通券不能作偽了。”有人說道。


    “正是如此。”錢業公會的會首梁辰龍緩緩說道。錢業公會因為這次貨幣改製首當其衝和他們有關,在來到聚豐號之前錢業裏的大小同行十三家已經開了一個閉門會議商議對策。會議上議論紛紛,但是對策卻始終沒商議出來,隻好“先看看風頭再說”。其實澳洲人發行新錢上的好處,他們同業一看便知。


    “大夥都是買賣人,整天便是與銀子銅錢打交道。每日收進來得錢,少不得都要看銀子成色,鑒好壞錢,便是這樣,也常常會收進潮銀爛錢來。”


    眾人都點頭。店家花在鑒別銀錢上的精力的確不小。銀子要看色,要秤量,銅錢亦要看看銅色好壞,份量足不足。少不得一番和顧客之間的口舌。若是遇到不好相與的客人,便有一場饑荒要打。更有一般歹人惡徒,專門用爛銀劣錢私錢向各家商鋪“撞鋪”買物,若是走了眼收進去也就罷了,若是挑個眼,立刻便會在店鋪門口撒潑大鬧,店家少不得又要花錢消災。


    即使這般小心,盤點也總是會發現些鉛塊、爛潮銀、蟹眼沙殼小錢。待到將碎銀送去傾銷店鑄錠,又要在成色上和傾銷店費一番口舌。總之,是說不出的煩難。


    “如今澳洲人的銀元拿出來,不管成色如何,一元便是一元,半元便是半元,隻要不缺不少,誰都得認,這就是好處。若是能推行下去,於百姓於我等商賈都是莫大的好處。”梁辰龍道,“不過,澳洲人還有寶鈔,這就可慮了。”


    “小額的輔幣券,且不去說。”梁辰龍道,“如今銅錢不足,流通的大多是私鑄官鑄的劣錢,比這紙票子也好不到哪裏去,用紙票子還省事些,隻是這銀元流通券……”


    說著他的臉上流露出憂色來。欲言又止的態度將大家的憂慮一下都勾了起來。


    鈔票和銀元等額流通,這對大明商人來說並不是稀罕事,自打中國有紙幣流通起,紙幣理論上就是和銅錢是等額流通的,宋朝的交子也好,大明的寶鈔也好,麵值都是“文”和“貫”。但是在實際使用上,紙鈔的“文”和“貫”從來和銅錢對不起來。幾十上百貫麵額的寶鈔買幾碗渾酒喝,在明代是常事。


    但是現在流通券對應的不是銅錢,而是貨真價實的銀子。還要等值流通兌換。商人們自然有所憂慮,首先,澳洲人有沒有這麽多的銀元可以等值兌換,隻要對金融稍有了解的人,必然會考慮到這個問題。大明的商人雖然不懂金融學,超發的概念還是知道的。就說各家店鋪發行的各種“鋪票”――亦就是現代的購物券――往往超發,如果有人收集全了來兌換,不少店鋪立刻就會被擠兌破產。


    這還是其次,商人們更擔心的是,澳洲人根本沒有保證幣值的打算:會不會通過拋出大量的流通券,將市麵上的銀子都套購了去。留下一堆紙幣任其貶值――這套路他們雖然沒親自體會過,但是故老相傳可都是聽說過得。當初大元就是這麽著把中原的金銀都搜羅了去的。


    說到底,流通券印得再好也是一張紙,哪裏有真金白銀來得踏實!就是黃澄澄、青燦燦的好銅錢,拿著手裏也比這張漂亮的花紙來得踏實。


    “若是隻行銀元,不行銀元券,這便是莫大的善政了。咱們大小同業必然是戮力同心的辦差。”梁辰龍撚須道,“至於這輔幣券,市麵上小錢缺得很,與銅錢並用亦無妨。”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錢業公會的這句話算是為會議定了個調子。大夥的眼光都投向了高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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