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因為參透了一點豁然開朗而感到高興,但是王教諭很快又陷入了憂慮:


    “這正是學生擔心的!”王賜突然急促的壓低聲音說,“山長請想,澳洲人已然打敗朝廷的經製大軍。就朝廷如今的模樣,怕是八年十年的不會再有什麽說法。髡――澳洲人不說要自立旗號,這大明的藩鎮也是少不了的了。學生也不是不通時事:現天下騷然,民不聊生。若是有人能出來安邦定國,百姓朝廷得以安堵,那自然最好,縱然一府數縣相酬也不為過。隻是澳洲人氣勢方盛,又有如此之多的秘法,恐有問鼎之心啊。”


    這話說得已經極其露骨,要不是大明末年亂相迭生,讀書人早已見怪不怪,光一番話就是大逆不道之言了。


    劉大霖撚著胡須,半晌不語,終於輕輕歎了口氣,“我輩深受國恩,不是不忠不孝之人。可是天命有時,非人力可拂。學生往日的同年最近頗多來信,多是來詢問澳洲人的內情。說到如今的朝野局麵,真是糜爛不堪言。皇上縱然想勵精圖治,恐也是徒喚奈何!我恐怕用不了十年,便有不忍之事……”


    王教諭一驚,差點連筷子都掉在地上:“這麽說――”


    “但願這隻是學生的杞人憂天而已。”他的表情很沉重。又接著說:“自古以來,朝代鼎革亦是常理。澳洲人挾秘技而來,在此勵精圖治,恐怕早存了逐鹿之心了。”


    這個見識。在臨高的縉紳和百姓中也不算什麽特立獨行的觀點了,但是第一次從劉大霖口中講出來,分量自然不同。王賜不由得一個冷戰。


    “原來山長也早有此見解了――”


    “恐怕在本縣之內,不這樣想得人已經很少了。”劉進士微微一笑,笑容中卻帶著幾分苦澀。雖然這些年耳熏目染,潛移默化中已經對澳洲人大有改觀,甚至對方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他自覺自己還是受過大明的恩典的,真正的“皇恩浩蕩”――縱然對未來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也還是不由自主的為這個給了他恩典榮耀的王朝惋惜不舍。


    王賜趕緊又道:“山長,自古天意難違,學生也無逆天行事之意。然而自古以來,不論如何的朝廷鼎革,始終不改的是‘朝廷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如今這澳洲人雖然當得起有教無類,可是教的書辦的學。和聖賢書是一點都不沾邊。可是偏生治得臨高如此的好。學生常想,這些學生他日結業,必定是澳洲人的臂膀,也必定要在他出建工廠造火車。可是這樣一來,縉紳、讀書人如何自處,將來是個什麽樣子,學生我是不敢想、不能想,也想不明白呀!”


    這話是他想了許久的。在他這個不得誌的小官吏內心深處,大明的生死存亡並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髡賊們是要引入一種全新的學問體係。在這種學問體係下,他和士子們掌握的舊有的一切學問、知識全變得一文不值。使得他們能夠在最落魄的時候也能得到普通百姓起碼的尊重的東西將化為飛灰。這是他最擔心也是最害怕的。


    他這個教諭,在髡賊這裏有什麽用處?王教諭知道自己還能從早就屍位素餐的縣衙門領取一百多流通券過日子,全是靠了澳洲人目前不願意脫掉大明的這張皮,要是哪天他們真要“換皮”了,他這個大明臨高縣的縣學教諭要麽滾蛋回老家去,要麽就隻能去難民營裏去教百家姓、三字經糊口了。從這點來說,他比超然的劉進士要著急多了。


    果然,這番話有些打動了劉進士的意思了。王賜見他微微頷首,趕緊又進言道:


    “學生此來,一方麵是想刺探這澳洲人的虛實秘法――隻是學生無能就是坐在澳洲課堂上,看著澳洲的書,也不明白個所以;另一方麵,如果澳洲人真能順應大勢,學生也願勸其眾心向教化,不可一味憑蠻力呀,還望先生助我。”


    王賜越說越激動,語氣也越來越急迫,要不是環境所迫,說不定會向劉大霖大拜下去,不過他仍然是想著劉大霖拱了拱手。


    這話裏的意思劉進士如何不明白。但是他的內心很清楚,這件事不容易做到――髡賊不是五胡十六國或者蒙元那樣原本連文字都沒有的蠻夷,是一群有自己的思想和價值觀的人。他們平日的行止有些似法家又類墨家,還夾雜著其他各種流派的思想,怎麽看都是個大雜燴。想要他們“心向教化”難如登天。以他們的實力,恐怕將來還要“以夷變夏”。


    劉大霖想了想,真要說什麽,卻被遠處學生們的一處喧鬧打斷了:幾個女學生笑鬧著看著兩個大個子男生掰手腕,一邊看一變“加油加油”的喊著號子。陽光照在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上,讓劉大霖和王賜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覺得自己是這樣的蒼老與無力。


    黃秉坤並不理會飯堂裏的喧鬧,他正坐在一個元老教師的對麵吃飯。澳洲人登陸幾年了,做了那麽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黃秉坤確是第一次和一個髡賊麵對麵。這是第一天講課的董老師。看著也不過是個30歲左右的男人,皮膚黝黑胳膊肌肉發達,顯得孔武有力,但是他們的知識讓黃秉坤不能理解。對麵的澳洲人似乎在戲謔的 看著他,邊看邊吃。讓黃秉坤吃的很不自然。黃秉坤很想和他說些什麽,可是又覺得什麽都說不出來。


    今天他專門起了個早,觀摩了全校六千名學生的晨跑。二百個30人製的內務班同時出現在校園內,以嚴正的隊形按照一定的路線交錯行進跑步,又能互不幹擾,令他歎為觀止。同時也產生了疑問:如果髡賊是以教書為名,準備暗中練就強兵的話,這些學生大多年齡幼小,怎麽看也不是二三年內就可以上陣廝殺的。與其在這樣的幼童身上花費如此的精力操練,那真不如直接招募青壯年練兵了――最近運來的成千上萬的北方難民中有的是青壯男子可供驅使。而且從他們為這些學生投入巨大本錢來說,這些假髡學生必然是以後的澳洲人手下的中堅,絕不會拿去當炮灰用得。


    他們投入如此多的本錢,用澳洲學問來教育這麽多的孩子,到底圖謀的是什麽呢?黃稟坤覺得,他已經隱隱約約的看到了澳洲人的圖謀了。


    黃二少雖然沒有王教諭和劉進士看得那麽透徹,也看得明白這芳草地的學生,將來必然都是髡賊的心腹之人,除了當兵做工,少不得也要做官――“幹部”來統禦百姓。自家這樣的,恐怕將來在臨高難以出頭不說,就提起過去老爹率軍圍攻髡賊的“舊事”就夠黃家喝一壺的。


    眼下他們不過是立足不穩,才讓他們參加縣谘局當個委員,示以懷柔之色罷了!待到羽翼豐滿,恐怕就是黃家拉清單之日。黃稟坤陰沉的想著。


    “黃先生胃口不好?”


    不知道怎麽得,對方居然和他主動搭話起來。黃稟坤趕緊打起精神應對。


    “不,隻是偶感不適,所以胃納不佳而已。”這幾年黃稟坤也學得一口“澳洲官話”,雖然不標準,和元老們交流起來還算勉強。


    “你應該多多參加體育鍛煉,這樣身體好了,胃口就好了。”董元老說道。


    其實黃稟坤是耕讀世家出身,平日裏不但自己帶著長工莊戶們下田,空閑的時候還要打拳練武,絕非四體不勤之輩。不過他這時候無心辯白,隻是連說了幾個“是”。


    “下午有場球賽,你也來看看吧。聽說你們黃家寨人不少,可以開展了玩玩嘛。到時候組織聯賽的時候你們也拉個隊伍出來比比。”


    董元老如此的熱心,實則是出於他的“私心”。董元老和大多數男性元老一樣,對足球、籃球之類的體育比賽十分熱衷,雖然d日之後限於條件沒法開展足球、籃球和排球運動,但是對器械要求相對簡單的英式橄欖球和棒球運動卻開展起來了。董元老身為“橄欖球大聯盟”的委員,對拉隊伍搞聯賽很是熱衷。一心想擴大聯賽的規模。目前歸化民係統內的行業隊已經組織的差不多了,正在向各個村鎮發展。黃家寨是個大寨子,鄉勇素來“能戰”,所以想把黃家寨也拉入這個聯賽體係。


    “球賽?”黃稟坤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過黃平說起球賽的事情,聽說過這是種對抗十分激烈的球戲――大明是沒有什麽體育比賽項目的,一般都歸入“戲”的範疇。現在聽到這位董元老親自邀請他去觀摩,似乎對髡賊來說是十分要緊的事情,便滿口答應:“當然要去一觀。”


    “就在體育場,下午一點開始。”董元老趕緊推銷。這位是黃家的二少爺,在黃家寨的地位舉足輕重,如果能打動他,那麽黃家寨出支隊伍就容易多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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