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太衝自從被俘之後,在臨高待了二年多。寒人家出身,雖然靠著當蒙師和遊幕積下一點錢財在家鄉娶妻生子,卻連個小康人家的水平都沒混上。因而被俘之後無人贖他,眼見著營地裏的官吏幕僚一個個都贖身還鄉,自己卻隻能待在俘虜營地裏每日幹活,心中憤懣不已。


    和他一同被俘的常青雲因為平日裏養尊處優,幹不動俘虜營裏的苦活累活,“幾欲死”,錢太衝因為平日裏和他交往多些,又是一位博聞多識的舉人老爺,因而對他多方照顧,有的苦活累活也常常幫他做了。把個常青雲感激的熱淚盈眶,多次表示隻要一被放出去就和他結為異姓兄弟,將來是通家之好。


    後來常青雲的家人贖他出去,常青雲信誓旦旦,送一回去就籌錢也把他贖出去。錢太衝便這樣在俘虜營裏望眼欲穿的等著常青雲來贖他。


    沒想到常青雲這一去就如渺無音訊。最終,還是他自己幹活積滿了點數才算是獲得了自由身――這一來已經到了1632年的春天了。


    獲得自由之後,錢太衝謝絕了俘虜營裏的民事幹部在本地落戶工作的挽留,決議要回大陸去。他這幾年在俘虜營的工地上見識了太多澳洲人的事情,愈發感到澳洲人遲早是朝廷大患,自己在髡賊這裏臥薪嚐膽幾年,正是回去報效朝廷的時候。


    錢太衝帶著俘虜營裏發給他的一點盤纏和當初當俘虜的時候留下的一點行李,從臨高先是坐公共馬車到了瓊州,去找原先的東家廣東左參政分守海南道施邦曜。


    施邦曜自從澄邁大敗之後,一直蟄居在瓊山縣的分守道衙門內,每日不上衙,不會客。“自作楚囚”,算是與澳洲人“非暴力不合作”。他念及舊情還是接見了這位前幕僚,表示自己現在身在不測,不能留用他了。不過施邦曜在福建曾任漳州知府,和鄭芝龍打過交道,便為錢太衝寫了一份薦書,又贈了他二十兩銀子,讓他去福建投奔鄭芝龍,好歹混口飯吃。


    “髡賊在瓊州已成燎原之勢。”臨行之時,施邦曜囑咐他,“可惜朝廷如今被流寇、東虜所困,竟不能相顧,令此獠坐大。先生陷髡賊日久,如今脫出囚籠,將來必大有可為。”


    錢太衝揣著這番鼓勵,心頭熱乎乎的到了安平,沒想到鄭芝龍根本沒見他――鄭芝龍現在已經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各種大佬推薦來吃閑飯的人如過江之鯽,錢太衝不過是個秀才。又沒什麽名氣,鄭芝龍身邊的幕友已經有四五十號人了,便把他推薦給了鄭芝鵬。


    鄭芝鵬也沒把錢太衝當回事,就讓他做了個幫辦文書的師爺。活很簡單,人也清閑,待遇當然也不高,純粹是看著施邦曜的麵子給口飯吃。


    此次鄭家的覆滅。錢太衝並不象其他人那樣感到驚訝。在他看來,在瓊州府已經成了氣候的髡賊要滅鄭芝龍這樣的烏合瓦聚的海主不足為奇――錢太衝在鄭芝鵬幕中幾個月。冷眼旁觀,知道鄭氏集團不過是個海商集團,一切都是為了逐利,並無多少政治上的遠見。較之於髡賊,堪稱雲泥之別。一旦與髡賊開戰,失敗是必然的。


    這種反差反倒是堅定了錢太衝與髡賊作對的決心,他胸中和一般的中國文人一樣,頗有一番想做大事業的雄心。在舊有的社會體製下,他一個小小的窮秀才難有作為,現在鄭家被重創,家中又是四分五裂,嫡子鄭森無人扶持,正是自己出頭力挽狂瀾的大好機會。


    隻要能將鄭森扶上鄭家當主的地位,再徐徐圖之――錢太衝頗有自己當鄭家“太傅”的想法――說不定能在這東南海域謀劃出一片新天地!


    現在聚集在鄭家少主身邊的人,都是些鄭氏集團的底層人物,馬托斯和統太郎固然忠心耿耿,但是對這官場之事所知甚少,而且頭腦簡單,很容易被利用。自己操縱起來也會方便許多。


    此時,眼見日本人已經送上門來,他便故作高深的微微一笑,把自己這些日子裏在肚子裏盤算了一遍又一遍的文章拿了出來。


    “統先生!難得你忠貞不二。”錢太衝連連點頭,“你想扶幼主即位,其心可憫。隻是這樣奔波,完全是於事無補。”


    他在鄭芝鵬幕中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對鄭氏集團的狀況了解的很是清楚,所以對鄭芝龍死後,鄭氏部將四分五裂的局麵並不驚訝。


    “……森少爺年齡幼小,將軍又在盛年,沒有為他預備師傅和部下。所以現在鄭森少爺唯一有得就是一個將軍嫡子的身份,”錢太衝說,“他沒有自己的勢力,對鄭家的部將來說不值一提,也就沒人在乎他的嫡子身份了。森少爺的母親又是日本人,在很多部將看來更是‘非我族類’,而且也沒有外家的勢力可以支持他。”


    “這便如何是好?”統太郎有些著急。


    “嗬嗬,不要急,還是有一個人在乎森少爺的。隻是現在他還不知道森少爺的困窘,否則我擔保他一定會對森少爺鼎力相助。”


    “是誰?!”


    “福建巡撫鄒維璉。”


    鄒維璉的名頭,統太郎是聽說過的――不但聽說過,他還曾經隨同鄭芝龍去參見過,知道此人是福建全省的長官,是個十分有權有勢的“大名”,但是他知道鄭芝龍和這位鄒巡撫之間一直麵和心不合,不如從前的“熊巡撫”來得和睦。


    “鄒巡撫和將軍一直不和……”


    “此一時彼一時。”錢太衝覺得向一個日本人解釋有點難,“從前是老爺在世,現在老爺不在了,鄭家群雄並起,他就另有考慮了。”


    鄭芝龍在世的時候,鄭家作為一個整體對他這個福建巡撫來說是個巨大的威脅。現在鄭芝龍不在了,鄭家陷入四分五裂,固然消去了心腹之患,但是群雄逐鹿的局麵也不是他所樂意看到的。分裂的鄭家勢必會陷入彼此爭鬥的戰火,福建沿海會受池魚之殃,原本粗安的東南沿海局勢也會再度變得惡化起來,到時候鄒維璉就很難向朝廷交代了。


    一個大而弱的鄭家才是鄒維璉希望看到的局麵。他設身處地的想一想的話,作為福建一省的巡撫,最希望看到的是一個統一但內部四分五裂的鄭氏集團。這樣,集團內部的各個勢力都會努力討好拉攏官府,他鄒維璉才有長袖善舞的空間,不管對朝廷,對他個人都好。


    作為鄒維璉來說,他想拉攏鄭家的其他人都不容易,鄭氏集團的首腦人物都有各自的班底勢力,鄒維璉想拉攏他們,就得付出很大的代價;一旦扶持起來,是否又會成為另一個鄭芝龍也猶未可知。與其讓欲壑難填的大人繼位,遠不如讓沒有**的幼兒登位省心。


    何況,錢太衝冷笑著想到,如今在漳州灣裏爭權奪利的鄭家諸人都沒有想到:鄭芝龍能有今天,和他披上了官皮有莫大的關係。鄭森不僅是鄭芝龍嫡子,還是鄭芝龍的世襲軍職的繼承者。現在,年幼的鄭森就是朝廷命官,其他鄭家部將隻不過是些“草民”而已。


    鄒維璉以福建巡撫的名義出麵來扶持“襲職”的鄭森,不但有官麵上的借口,從私麵上說,他維護的是“孤兒寡母”的正當權益。堪稱光明正大。也給了鄒維璉名正言順的幹涉鄭氏集團以充分的借口和機會。


    鄒維璉在扶植鄭森,所費無幾,對鄭氏集團的牽製卻是很大的。


    以鄒維璉的才智,應該不會沒想到這點。錢太衝對自己的推斷有很大把握――而且他知道福建巡撫曾經派人詢問過田川氏和鄭森的下落,顯然這位巡撫大人對這母子兩人還是非常重視的。


    統太郎對他的分析五體投地,當下表示願意一切聽“錢先生”的,隻要能讓福鬆當上家主的寶座。


    “現在我們不要著急,”錢太衝胸有成竹,早就把下一步計劃盤算了好幾遍,“這縣學裏聚攏了不肯散去的,都是少主的忠義之士。我們不應該對他們置之不理,各處送來的錢米銀兩,以少主的名義散發給他們一些。”


    “可是我們錢米並不多……”


    “將軍身前富可敵國,他的嫡子難道還會在乎這一點東西嗎?”錢太衝微微一笑,“要定人心。”


    “先生高見!”


    “外麵有幾個讀書人都有些見識,又能和少主共患難,我們要拉過來,為少主所用。你晚上派人悄悄的把這幾個請來。”錢太衝說著給了他一張紙條。


    紙條上沒有一個姓鄭的人,錢太衝認為,此時不宜讓鄭氏族人攙和進來,以免有人意圖用自己的血統來奪取領導權。閩南這個地方,鄉誼和宗族的觀念很強,自己不但外姓而且是外鄉人,更要提防。


    等到木已成舟之後,再考慮吸納鄭家的族人。


    “都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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