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節 議戰


    他慢慢的把信疊整齊、折好,重新裝回封套裏。以他的老於官場世故,對於任何的棘手政務總是有一套推諉拖延的辦法的。反正不管是什麽大務要務,總抵擋不過一個“拖”字。幾個月之後天知道朝廷裏又在刮什麽新風向了。


    這次恐怕不能不在靖海上拿出點業績來。皇上新登基不久,正懷著一股勵精圖治的勁頭――而且他從皇上身邊的太監口中得知,皇上是個非常勤奮的人。自己一個勁的推諉拖延恐怕是混不過去的。到時候高舜欽這個愣頭青來一道彈章就很麻煩了。


    當初自己在整治兩廣吏治的時候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在京師裏都有故舊同年,自己若是一個處置失當,失了聖心,到時候就是彈章交上,下場不問可知――丟官去職已經是最輕的處分了


    而高舜欽的態度又實在難以估計。此人即年輕當得又是言路上的官,未免氣盛――他自己也當過言官,深知言官的習氣。


    高巡按對海商海寇還有西洋人全部非常憎恨。他幾次向自己進言,希望禁止與葡萄牙人的貿易往來。自己一直含糊其詞,聽外麵的風言風語,似乎對自己已經很是不滿了。


    高舜欽痛恨葡萄牙人:無非是因為葡萄牙人“巍艦巨炮”,“人莫敢近”,還販運各種違禁之物。王尊德覺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廣東地麵上居然有這麽一個“不服王化”之處。


    對王尊德來說,葡萄牙人雖然不時要給地方上惹點麻煩,總體來說還是知趣的。所謂知趣不是說他們準時的向香山縣繳納每年五百兩的地租――這對廣東全省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最近,葡萄牙人屢次派商人到廣州活動,饋贈了各方麵一筆厚禮--大約他們也聽說了高舜欽最近的動向,所以正在加緊活動。


    再想到葡萄牙人希望和大明聯合打擊劉老香的事情――對方說:劉老香勾結天啟年間曾經擄掠沿海,占據澎湖修築堡壘的“和蘭”,意圖對大明不利。這番說法是真是假隻有天知道。王尊德不由得歎了口氣:這海上的事情還真是錯綜複雜,官府卻對這個神秘莫測的海上世界一無所知。


    他在書房裏踱著步,玩賞著竹簾上的倒影,突然用洪亮的嗓門喊道:“來人!”


    一個貼身小廝應聲出現在門口。


    “你去,馬上把呂、李兩位讚畫請來。”


    他請這兩位讚畫來是想聽聽他們對平靖廣東洋麵的事情有什麽見解。他並不急於見李逢節,現在去見他,此人不過又是“唯先生馬首”。當然了,總督管軍務,他這個專務民政的巡撫這麽說也無可厚非。


    至於其他本省大小官員,一個個都是滑得不沾手的泥鰍。塞責推諉的本事一個比一個大。王尊德為官多年知道也不是兩廣如此,各地皆然。


    自己要聽點切實的建言,也隻有靠幕僚了。


    這兩個人,是他幕中兩名心腹。呂易忠當過幾任知府,李息覺是天啟年間的進士,未曾授官,一直在家閑居。兩人都是四十出頭五十不到的年齡,正是精力健旺的壯年,兩人即飽讀詩書,又對各種實際政務了解頗深。


    但是這兩位讚畫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麽高明的主意――謀略是建立在情報的基礎上的,沒有情報,連敵人是誰都鬧不清,哪裏有謀略可言。


    萬曆末年以來,海麵上的各路好漢旋起旋仆,名號眾多,官府文書中留下名號的大股有幾十號。但是他們的實際狀況,官府了解極少,大多是道聽途說。


    至於這劉老香,不過是崇禎初年才興起的一股勢力,不過最近擴展最快,儼然已經成為珠江口的一患才引起人們的主意。


    呂、李兩位雖然有心為東主分憂,隻是他們自己對這海寇也不見得比王尊德更了解,談何出謀劃策?李讚畫搜腸刮肚想出來的,無非是當年胡宗憲等人對付倭寇的陳年伎倆。談不出什麽新名堂來。


    倒是呂易忠在旁一直不出聲。在他看來李讚畫的謀略都是可行之策,卻不能解決根本問題。自己的東家根本就不打算大規模清剿海寇,就算他想,也無能力為――沒有錢。


    不管是遷海、加緊岸上商品輸出的邏查、編練沿海沿江各處鄉勇……這些措施全都需要時間和金錢。現在官府的狀況就是缺錢。沒錢什麽都幹不了。


    官府是即沒有錢也沒有時間。而王製台是覺得沒有時間。呂易忠在揣測上意上要比其他人高明,他結合最近的朝野局勢和兩廣福建的狀況,很快就明白了東家實際的想法。


    這東南剿海寇的彩頭不能全給熊文煥摘去了。自從鄭芝龍就撫之後,東南沿海的各股巨寇楊六、楊七、諸彩老等集團在二年裏先後覆滅。熊文煥的“撫洋能員”的名聲已經為朝野所認同。


    這樣的局麵下,繼續在廣東盤踞甚至還在不斷膨脹的劉老香就變成了一個難堪的對比。總督兩廣的製台大人必得要有一番作為才行。


    雖然知道東家的想法,但是出主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思索著麵對的局麵:眼下不是嘉靖朝,朝廷錢糧尚多。能造船練兵。現在王尊德隻有這麽大一個盤子,不能四麵開花,多路出擊,隻有找準一股痛剿,來個大獲全勝,俘獲匪首才好。而且朝廷的水師向來海戰不力,必得能陸戰建功的地方才行。


    “要是有個雙嶼、屯門之類的地方就好了。”呂易忠道。


    李息覺是何等人物,立刻就明白了,也跟著點頭道:“正是。”


    王尊德當然明白他們的意思,但劉香的老巢在哪裏他們一無所知,其他匪股就更不用說了。


    正沒奈何間,呂易忠卻悄聲說:“臨高如何?”


    三個人一起點了下頭。這地方倒是絕好!


    澳洲人在臨高築寨自守的事情,在廣州已經不是什麽秘密。正如三家紫字號的大商號有澳洲人的背景也不是秘密。


    “應該是博鋪,賊人竊據的,也正是博鋪麽。臨高縣並未失陷。”李息覺提醒道,“一應錢糧都是足額繳上來得。”


    “是極。”呂易忠點頭,“官軍圍剿博鋪,正去了臨高一害,於國於民都是大大有利之事。”


    這不僅是個細節問題,也是關鍵要害之處。


    若是剿了“盤踞臨高的海賊”,朝廷上不免就有人要對廣東居然一直沒有上報縣城失陷之事而挑剔,現在隻提博鋪話就說得圓了。何況臨高的確沒有失陷,這也不算欺騙朝廷。


    想到這裏,王尊德隻覺得茅塞頓開,頗有撥雲見日之感。連連點頭,卻不再言語。


    呂易忠和李息覺知道他已經是首肯了這個想法,但是還要權衡一番利弊。自己眼下要做得,就是把這件事情先行落實下來。兵、船、糧草各從何來?需用多少?軍餉雜費又如何籌劃……這些細務都要一一考慮周全,有得還要備上幾套方案。等到真正實行的時候再由製台大人選擇。


    這些事情,僅僅靠他們自己是幹不了的,好在總督府裏有一個很大的幕僚班子,從當過知府的退職官員到隻會填詞作曲的輕佻文人一應俱全。雖然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也頗有一些能員幹才。


    呂易忠很快就召集了十來個王尊德最為親信的幕僚,商談此事。


    但是他的“妙計”很快引起了異議。


    “製台大人要剿滅臨高的髡賊,自是大快人心。”內中有人道,“隻是聽說他們有大內的路子,怕是輕易動不得。”


    另一個幕僚道:“澳洲人和高舉勾連甚深,聽聞高舉又和宮裏頭的楊公公有關聯。這內中關節,恐怕不是我等可以厘清的。”


    一聽說裏麵還勾連著內監,眾人不由得沉默不語。太監權勢滔天的日子過去還不久。皇上登基以後去了一個九千歲不假,但是信王府的太監一樣要掌權用事。萬一得罪了裏麵的什麽說不清的“內相”。對景起來上點眼藥,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不礙事。”呂易忠道,“高舉的靠山楊公公並非信王府中來得從龍太監,當年魏逆得勢之日,他為了避禍自請閑職。皇上登基之後,他在宮中亦無多少勢力。”


    “雖是太監,也還是一張宮裏的嘴。輕易開罪不得。”有人還是希望持重。


    “無礙。”呂易忠道,“髡賊與楊公公並無交集,高舉才是楊公公的人。澳洲人不過是和高舉做買賣。楊公公一向深明大義豈能為一夥海賊來為難朝廷大員?”


    高舉和澳洲人往來極多,就算沒有澳洲人,高家也是出了名的“勾結外洋”的大戶。要找出他“勾連海賊”的證據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楊公公豈能作這樣自投羅網本末倒置的事情!


    楊公公在宮裏已經沒有多少勢力可言,澳洲人完蛋又不是高舉完蛋。高舉既然安然無恙,該給他楊公公的好處,一文也不會少也不敢少。滅了澳洲人這個海寇,難道楊公公親自上陣為難王尊德?王尊德可是朝廷的極品大員,素來有清廉剛正之名。他不是當權的大太監,哪裏會來趟這個渾水。


    隻要不傷到高舉,讓高家太太平平的過去了。楊公公自然不會過問。呂易忠的算盤就在這裏,到時候再把澳洲人在廣州的產業補償一部分給高家,高家縱然有些怨言也無話可說――高舉不會這麽不識趣,和廣東的官場作對。


    “再者,澳洲人在臨高築城立寨,行得就是當年佛朗機人占據濠鏡的故伎。當時朝廷是許了佛朗機人,現今難道會再許澳洲人?”呂易忠提醒道,“此事總是要有個了斷的。晚了不如早了。”


    他如此這般分析了一番,眾人覺得頗有道理。不再有人反對進剿髡賊了。


    “隻是這澳洲人的鐵船如何應對?”有人問,“聽聞有城牆般高,比紅毛人和佛朗機人的大夾板船還高,水師無船與之戰啊!”


    “所謂大鐵船,不過是街聞巷議而已。當不得真。”呂易忠說,“就算真有如此的巨舶,官軍自可用火船退之。再者王師進剿以水陸並進為上。海路隻是牽製,陸路為重。隻要陸上破了他的百仞寨,他在陸上無依,隻有拔錨而去。王師即可收功。”


    這個主意其實還是“驅走”的思路:這不是大發慈悲或者表示友好,實在是當地官員對自身軍事力量的正確評估。天啟年間動用七八萬大軍,幾百條戰船尚且隻能“諭退”十幾條船的荷蘭人,現在當然更不可能做到全滅澳洲人。當然把盤踞臨高有年的澳洲人驅逐,也可算是一大功勞了。


    呂易忠的算盤就是設法“逼退”澳洲人,以盡量小的損失獲得一次勝利。澳洲人在臨高的實力,廣州多少有所知曉。


    “臨高的真髡,不過千人。”呂易忠說,“其餘的多為本地奸民剃發投附的假髡。總數不下數萬人。然男女紛雜老幼並存,不外乎貪圖髡賊的小恩小惠才往臨高依附的,絕不會為髡賊死戰。朝廷天兵一到自然冰消瓦解。”


    “就是隻有千人,仗著船堅炮利,亦不容易對付。”一個幕僚說,“聽聞他們有大鐵船外,另有鐵快船和連珠搶,當者披靡,不可小視。”


    “我看,亦可借兵。畢竟澳洲人船堅炮利。又有鐵快船連珠炮助戰。”此人繼續提議道,“佛朗機人一貫有求於我,對朝廷也算恭順,最近又獻炮。若是向他們借師助剿,我軍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佛朗機人紅夷大炮,有夾板巨船。我軍船炮之劣可得小補。”當下不少人讚同這個提議。


    “不如請製台大人出麵,檄調鄭芝龍派一偏師來助戰。鄭芝龍所部久習海上,可用作先鋒。”


    “隻怕熊製憲不肯。他倚鄭芝龍為閩海長城,如今李魁奇等人尚未授首,他如何願意?不妥不妥。”


    有人則重提嘉靖年間俞大猷和董龍在虎門繳海賊時的故伎,認為可以勾引外番海盜,許以船貨重利來協攻。


    “此事不妥。”李息覺大搖其頭,“外番海賊不可勾引,否則前麵拒虎,後門進狼。如今比不得當年了。若要借師,也隻能用佛朗機人。”


    “借師和蘭人如何?”


    “此輩當初意圖盤踞澎湖,向其借師,難道許它重歸澎湖嗎?”


    “此言差矣。”提這個建議的幕僚卻自以為得計,“當初和蘭人願意退到大員,本朝是許以商人前去貿易的。我們就以此為論:若是和蘭人不借兵助剿,就禁絕商人前往大員……”


    “大謬不然!”李息覺聽到如次的高論,隻好出來駁斥了,“禁絕商人貿易?自嘉靖以來,海禁開了禁,禁了開。從來就沒有真正禁得了過。”


    這個辦法,對付葡萄牙人還有些用處。但是大員不是濠鏡――近在廣州咫尺之地。福建廣東千裏海岸,根本就禁不過來。再說去大員貿易的多半是閩地商人,鄭芝龍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商人。


    鄭芝龍不會理會兩廣總督的命令,福建沿海的商人一樣不會買賬。熊文煥也不見得願意為了廣東去下這樣的命令。所以這個主意完全沒有可操作性。


    “借師且不論,一旦動兵,糧、餉何來?”


    這是打仗關鍵。朝廷不是沒有軍隊,但是軍隊隻能算是活著而已。要讓這夥武裝叫花子出去打仗,第一要發餉,欠餉全部發清做不到,至少也要發一部分,不然兵大爺們不願意動身;其次開拔照例要發安家費,還要有犒賞;打完仗,不論勝敗,總得撫恤傷亡,若是得勝,還得有一筆犒勞的軍費。


    至於開拔作戰所需糧草,也要實現籌劃準備停當。士兵平日裏可以半饑半飽,打仗的時候總不能讓人枵腹從公。糧草的問題在廣東還算較為容易解決,本地普遍一年兩熟,公庫裏的儲糧尚且豐裕,瓊州府還有多處專門為備黎儲備軍糧的倉庫,常年備有數萬石的糧食可以就近調撥。


    “至於撫恤犒勞,這是後事,暫時可以不議。先籌出開拔的費用來便是。”呂易忠道。


    “如今各軍欠餉都近半年。每名兵丁軍餉折合每月二兩,須得補發二三個月,至於安家費,每人又得三兩。大兵未動,每兵至少費七兩,若是動用一萬人,未出大營就要先花七萬!”有人剛一算賬就咋舌了。


    “你算少了,行軍還有公使雜費,還要有各種開銷。這筆錢沒有一二萬之數亦不能開拔。”有的幕僚有從軍的經驗,“至於火炮、船隻整修,難道不要錢?”


    “你不用算了。”李息覺道,“天啟年間俞都督驅逐澎湖的紅毛夷,花了藩庫近四十萬兩。這次動兵,絕不會少於當時。軍費至少亦得三十萬兩。這還是從嚴,若是從寬,須得翻上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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