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臨高人的對策


    “賞錢好說。”吳縣令一臉苦笑,比起送去的五十兩銀子,這三十石米還真算不了什麽,“讚府辛苦了。”


    “事關闔城安危,安敢言辛苦。隻是那李千戶拿捏的很,卑職說盡了好話,才肯撥三十人。那些炮藥鉛子,不用也就罷了,若用了還得雙倍還他。”吳亞年近四十,是個胖子,保養的很好,看起來比縣令年輕多了。他是雜佐出身,沒科甲正途的人那麽有想法,日子倒過得逍遙自在。


    “這也怪不得他,”吳令低著頭,歎氣道,“衛所之事,朝廷上下盡人皆知。他那裏那有可用之兵?就算有,也不過些老弱病殘,逃不脫的人罷了。”


    “明府說的是。”吳亞點頭道,正說著話,門子來稟,縣裏的主簿、訓導都來了,典史正帶人巡邏,一時來不了,教諭則去請士紳們了。明代紳權很重,地方紳士往往能幹涉地方行政,所以縣內每有大事,請士紳們來商議總是不錯的。


    所謂士紳,是個複雜的階層,上起朝廷大臣,封疆大吏,下及官宦家屬、豪強地主,乃及因丁憂、革職、致仕等各種緣故返回原籍的官員;身有科名而未出仕的舉人進士。都可以包括在內。他們因種種關係,和省級封疆大吏及朝廷有相當密切的聯係,更有手眼通天直達皇宮內廷的。州縣衙門的七品八品九品官兒們,盡可在平民百姓跟前充老爺,但在這些鄉紳麵前就要大打折扣。


    臨高因為是邊鄙小縣,士紳攏共也沒幾個,有的地方偏遠,海盜波及不到的也就不來了。有的自設村寨招募鄉勇的,此時要坐鎮守禦,自然也不便來。也就是在縣城裏和周邊幾個都圖的紳士,他們利益相關,自然要來。


    眼見人都來得差不多了,吳明晉低聲問身邊的師爺:“劉先生還沒到嗎?”


    “回老爺,馮教諭親自去接了,一會就到。”


    他點點頭,把這花廳裏的士紳們都看了一遍。雖花廳裏,已然坐了十多個人,有的趾高氣揚,有的唯唯諾諾,也有的故作深沉,拈須不語。


    “諸位父老,”吳明晉沒有客套,直接把談話轉入正題,“眼下的局麵:海賊勢大盤踞博鋪不去。巨舶快船滿港,明日定會溯河而上一路縱掠,局麵危矣!吳讚府今日冒死出城求援,明日可到衛所兵丁三十,然而衛所之兵,不過借以壯勢,斷不可倚靠!”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聽得人不免都騷動起來。吳亞知道這不過是常見的敲山震虎而已,把局勢誇大到十二萬分的危險,目的無非就是勒逼這些士紳們獻糧捐銀。他身為這縣裏的老縣丞,深知如今朝廷上下財政敗壞到極點。臨高去年又遭了台風洪水,秋糧損失大半,但是朝廷征收的三餉卻不免,縣裏已經很窘迫了,連民壯和弓手的糧餉都欠了好幾個月。如今又要防著海賊攻城,請援兵,募民壯,都得花錢。


    眼看這群人都惴惴不安,吳大令才緩緩道:“本官承乏來此,守土有責。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各位或世受國恩,或為本城紳衿,或為科甲正途,守城之事,責無旁貸。請各與本官同心協力,共守此城,打退海賊進攻,保全城官紳百姓平安無事。不知各位有主張?”


    眾人忙起身道:“原惟大人馬首!”


    吳明晉見氣氛不錯,這才將他的打算說了出來:“本縣雖然是小城,圍長也有六百餘丈,現在城中兵丁民壯不過一百餘人,要分守三門,城內又湧進了許多百姓,難保沒有海賊的內應,僅靠皂隸彈壓,恐怕力不從心。我欲添募民壯二百人,協力守城。”


    一位紳士說:“明府如此忠心,實是全城官紳士民之福。可是如今海賊隻在博鋪,並無深入縣內之舉,添募民壯,是否有駭視聽?”


    另一個也忙說:“添募民壯守禦,自是良策,然去年台風洪水之後,民生凋敝,若非危急之刻,不可出此驚擾士民之策呀!”


    這些滑頭士紳個個都是一臉難色。紛紛訴起苦來,無非是朝廷加派繁重,去年又是遭災,佃戶們多有餓死逃亡的……


    也有的說瓊崖參將的巡船三日必到博鋪,官軍一到,海賊即使不遁去,湯將軍守土有責,必會起白沙水寨之兵來討伐。


    吳明晉臉色愈來愈難看,忽聽門外有人道:“城池危在旦夕,諸位還在吝惜幾個錢財!”說著話,馮教諭帶來兩個親隨,用一張藤椅將一位中年人抬了進來。眾人忙紛紛起來見禮,甚是恭敬。連吳令也趨步上前,連稱:“老先生”。


    這位癱瘓多年的中年人,就是臨高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劉大霖,字孟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這是臨高自唐代置縣以來第一個進士。不過登科後他即癱瘓不起,所以沒有出仕。


    他此時不過四十出頭,正值壯年,雖然身體癱瘓不利行走,但是於地方還是頗為熱心的。他家就在縣城西門內,一聽吳令有請,沒有推脫就來了。


    吳明晉道:“老先生於此有何良策?”


    劉大霖道:“民壯是要募的。賊此刻不動,難道明日也不動了?賊人大股出動豈能隻是為占個博鋪?博鋪離這裏才三十裏路,賊人朝發午至,待到兵臨城下,玉石俱焚,諸位的身家還有得救麽?”


    他歪了下身子,身邊的家仆忙幫他挪動了一下:“如今兵備頹廢,還指望湯參將的人馬?!諸位沒聽得探子回報,海賊都乘大鐵船,不用帆槳來去自如麽?白沙水寨就是傾巢而來,又能如何?”


    眾人聽得,臉色又灰了一層。有個士紳小聲道:“官兵都無用,募些民壯又能如何?”


    “自古官兵不如鄉勇、民壯之事多矣!前者不過求糧餉謀生計,後者卻是保衛鄉梓。安能相提並論?”劉進士侃侃而談,“現今之計,求人不如求己。”他對吳明晉拱手道,“明府,大霖以為:募鄉勇守禦隻是一事。”說著他把自己白天苦思冥想出來的幾條對策說了出來:


    一、派人去各村、圖、都,曉諭地方紳士募鄉勇,築土圍,以自衛計。


    二、堅壁清野,凡鄉村墟市卑小無力設防的、或是海賊大股可能路過地方的鄉村則將人口、財物糧米,雞鴨牲畜盡遷入縣城。


    三、清查戶口,嚴明宵禁,以免賊人探子混入城內。


    四、派探子日夜監視博鋪海賊的動向。


    五、派一敢戰之士,帶數十鄉勇在城外要道,有賊人抄掠落單的,盡可擒殺。賊人日久無糧,自然退去。


    六、多募民壯,城外也不可棄守,三城門外宜各立一寨,以利守禦。


    說罷,他又道:“大霖願獻糧三十石!”


    本縣的唯一進士如此表態,其他人也不得不所有表示,於是便紛紛這個十石,那個五兩的。一會功夫,募集了三百石糧食和一百兩銀子。吳明晉見劉進士如此急公好義,出謀獻策又捐糧的,忙說了無數的恭維話,並請他留在衙中參謀,劉大霖也不推辭,就在衙內住下。這邊又紳士們自去籌集銀米不提。


    吳亞把進城的鄉民裏的男丁從十六到六十的都編排起來,每十人一甲,分派四門,修補城牆,運送磚石檑木。縣學的生員們,負責城牆上分段守禦,生員們都是年輕力壯之人,少年火性未褪,還是一腦門子的忠君愛國,保衛鄉梓的雄心壯誌,此刻形勢危急,個個身上穿著縣武庫裏取出的陳年披甲,頂生了繡的鐵盔,拎著生鏽的刀劍在城上呼吆喝令,個個威風凜凜。隻是縣武庫裏取出的刀劍槍矛都朽爛不堪了,臨時叫鐵匠木匠趕工修補。


    城內四門上原各有虎尊炮二門,都是正德年間造的,幸好萬曆年間都打過說明炮還能響。就算吳明晉這樣的文官也知道這玩意也就是壯個膽,指望不了的。


    官吏們商議,此時城裏避難民眾眾多,稍有不慎就會引發民變。便命主薄和縣學的教諭、訓導在文廟前開設粥棚,另熬枯草茶供飲,典史帶各房衙役皂隸上街巡視,彈壓民眾。本來吳大令還想殺個人立威,被劉進士勸阻了,說此時不宜殺人,免得立威不成激起民變,不過板子打得更勤了,滿街都能聽到竹板著肉的劈啪聲和倒楣蛋的慘叫求饒。老百姓在秋夜的寒風裏一聲不吭。


    此時,城內靠北,縣衙背後的一條窄巷內,有所宅院正亮著微微的燈光。院子裏一片寂靜。井口擱著一盞燈籠,燈籠邊是幾個鐵箱。井台的青石條上坐著一男一女,呆呆地瞅著井台邊一株高大的木棉,半晌不吱聲。秋天的夜裏已經是寒氣逼人,都穿著氈子。


    男人用一幅繩索扣著箱子,一個一個的放下井去,待箱子入了水,再把繩扣抖開,隻聽得井內咕咚一響,便不見了蹤影。


    那婦人站在一旁起來,抖了抖長裙,終於開口了:“這裏安全麽?我想起了便心口發怵――這可是我們家幾代人的積攢的……”


    那中年漢子冷笑一聲,彎腰將燈籠挪了挪,低聲道:“賊人就是破城,要把這井淘幹也不是朝夕的事情,下麵極深,沒有這幅抓扣,除非是神仙才能撈起來。”


    他想了想,將抓扣的鐵件卸下藏在木棉樹下,將繩子依舊卷了起來。對婦人道:“你明日一早,就帶著家裏頭的人回娘家去,我和承絢留在城裏。”


    “那你?”


    “怕甚?有兄弟們維護,就算城破了要逃出命來也不難。承絢是縣學的生員,走不得。吳老爺早看我們家不順眼了,要是承絢跑了,鐵定找這個由頭革掉他的功名。”


    他站了起來,拍了拍手:“剛才我叫賴家兄弟去給吳令送錢了。我也捐二十兩,私人又饋送了十兩……”


    “三十兩?!”婦人驚叫了一聲,心疼之色浮於言表。


    “嗬嗬,夫人放心。”那漢子一臉篤定之色,“城若不破,看這三十兩的麵子上,今年縣郭都的秋糧的包攬又能落到我手裏,出息大了。若是城破了……”他嘿嘿一笑,“我手裏有幾十個兄弟,乘亂搞一票再出去也還不難。”


    他望著了無星月的夜空:“哼哼,我苟大戶豈是那驚慌失措的平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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