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餓死人的事兒比比皆是,也是老年人的記憶中最悲慘的歲月,其嚴重性甚至超過了蔣介石炸黃河導致的發黃水。我們這裏是黃泛區,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能記得那時黃河水是如何遮天蔽日地淹過來,以及隨後的饑荒。


    但六零年的饑荒才是最嚴重的,很多家在那個時代被滅門絕戶,甚至村子整個兒死絕的都有。但我們村卻幸免於難,因為村裏唯一的那位黨員,跟上邊派下來的搜檢督導隊以黨性保證說,劉樓已經搜過了,不需要再翻二遍。於是在周圍其他村都被翻個底朝天、所有糧食都被搜走的情況下,劉樓則保存了相對豐足的口糧,而沒有餓死什麽人。也就是在那一年,村裏打了好多年光棍的幾個大齡男人,都有了老婆。因為遠遠的外鄉女人,為免去在家活活餓死的命運,聽說劉樓有吃的,就摸索著找來,為了一口原本隻是給牲口吃的紅薯葉野菜湯,而寧願留下來,打都打不走。


    “想起六零年,兩眼淚漣漣……”這是母親常唱的順口溜,混在“東方紅太陽升”等紅歌之中,尤其顯得諷刺。那個理想主義至上的偉大領袖,為了那高高在上的偉大理想,卻造就了罕見的人間煉獄,充分說明大而無當的理想有多大的危害。


    父親高中畢業那年,文革尚未結束,高考沒有恢複,這使成績一直拔尖的他毫無用武之地,下了學,為了娶親,隻好隨鄉鄰去淮北拉包子。所謂拉包子。就是拉著一輛架子車,從遠在幾百裏外的淮北,曆經數個晝夜,拉回來一些煤、鹽之類的日用品換錢,當時既無平坦的公路。又無額外的助力,隻能憑一身蠻力,和難以果腹的家常夥食,其中苦難,可想而知。


    父親有兩個哥哥,都已成家。且把家產分光了。父親因為上學,婚事拖延下來,為了成家立業,必須靠自己奮鬥。這也可以說是我們這個家族傳下來的一個傳統。


    上一輩中,爺爺是家中獨苗。且是遺腹子,其成長經曆可以說是艱苦異常。爺爺不識字,但懂得很多道理,因為聽戲和唱書,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事的學問和典故,並且自己也學會了講古記(古記,土話,即古代的故事)。小時候。常常一個下午聽爺爺講古記,其中故事,不光包括“青蛇白蛇愛許仙”、“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等愛情故事。還有許多秀才趕考、金榜題名、為官作宰、衣錦還鄉的事兒。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好心的讀書人在趕考的途中,過河時搭救了船上的一窩螞蟻。後來考試時,一個關鍵的字少寫了一點。考官閱卷時,那缺失的一點上密密地頑固地趴著幾隻螞蟻,考官看得眼花。沒有看出錯處,給了高分。使其高中。


    爺爺善於講古記,卻很少提自己的事兒。唯一的一次。是在一個大學紛飛的年關,穿著一身厚厚的黑棉襖棉褲,紮著白腰帶――那時候的農村老農典型的裝扮――的爺爺來到我們家,給我、弟弟以及表弟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他13歲時,正值日本投降,百廢待興,為了養家,便出去打工掙錢。講他當時所受的欺侮和磨難,說到辛酸處,忍不住涕淚橫流,痛哭不止。當時的我不過七八歲光景,也被感染的熱淚盈眶。爺爺所說的他自己的事我大都已經不記得,隻隱約記得他當時的幾句感歎:無論有多苦有多累,都不要放棄,一定要自強,好好活下去。


    這也是爺爺所懂得大道理中最重要的一條:活著,把生命留下,隻要人活著,隻要有人,別的什麽都不重要。


    因為這,他傾盡家產給長子取了媳婦,像古代皇室和豪門大族那樣,實行長子繼承製,把絕大部分財產都分給了長子(雖然實際上他並沒有什麽家產)。


    次子結婚時,他又把剛掙的錢都填了進去。爺爺做得一手好木匠活,奶奶是村裏最好的接生婆,這都能給這個小家庭帶來一筆額外的收益。


    父親排行老三,且學習成績優異,先前因為上學,就沒有考慮成婚的事兒,爺爺也沒給他留什麽財產。再說,上學雖然不需要花什麽錢,但得從家裏帶糧食吃的,而沒有任何產出,其他兄弟姐妹嘴上不說,心裏也有意見。


    所以高中畢業後,眼見前途無望,認識到回家成婚生子是第一要務的父親,便回了老家自力更生,拚命要強,拉了幾年包子,賺了錢蓋了三間泥牆草頂的房子,娶來了母親,生了三個孩子,也就是我們這一家子。結婚時,母親已經是二十六七歲的大齡剩女,因為嫌當時說好的對象脾氣壞而退了親,誰知嫁給了同樣壞脾氣的父親。


    那時候,公社大鍋飯食堂破產,分了單幹,每家都隻能依靠自己的勞動力生存。五口人近十畝地,幾乎沒什麽機械,每次耕地,需要集中兩三家的耕牛一起,一天能梨上二三畝地。而到了麥收時候,就更是忙得不像話,一個麥季下來,人人都累得虛脫了一般。


    就是這種情況,助長了父親的壞脾氣。每每幹活累極了,打牲口,罵小孩就成了他發泄怒氣怨氣的手段。有時候母親也會跟著一起挨罵,而她又同樣剛烈,不願忍受,於是這個家就常常吵鬧的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爺爺那一代,劉樓不過是二三十戶、不足一百口人的一個小村子,由於小日本入侵和內戰拉壯丁,每個家庭幾乎都隻剩下了一顆獨苗――除去現任村長的老父。當年為了躲兵災,他自斷右手中指,沒了扣動扳機的手指,當兵自然是不行了。他僥幸留了下來,後來娶了媳婦兒,生了五個兒子,如今個個成了一大家子。成為村裏最大的家族,他的長子進而連續多年占據了村長的位置。


    如今的劉樓,已有六七百人口,分了五個生產小組。老宅子住不下了,村幹部們重新規劃。作為村裏最有文化的人和五組組長的父親設計出了現在劉樓的樣子:每兩戶相鄰。南北東西各十戶。這也是方圓十裏內的村子規劃最好的一個,其他村各村各戶大都是零落促狹,不合章法的。


    分單幹後沒多久,各家憑著土裏刨食,或賣糧食、或賣牲口,換來磚瓦水泥。陸續都蓋起了紅磚青瓦房。


    我家位於村子比較靠中央的位置,回到村裏時,叔叔們都各回各家了。我胸懷忐忑,怕父母再吵起來。並暗作打算,假如父親再度發難。我將堅決站在母親一邊,跟他鬥到底。


    好在父親一直隻是陰沉著臉,唉聲歎氣。母親和姐姐做了飯一家人吃了,各自睡了,好像沒發生過什麽事兒似的。


    而我卻遲遲難以入睡。許多繁雜的思緒攪擾得我無法安眠。


    其中最大的問題,便是由秦爭輝提出的那個,也是我常常思索無度卻不得要領的: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因為學習壓力過大,考學無望。秦爭輝曾經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晚上,左手拿菜刀,對著自己的右臂一番狠剁。隻剁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前後總得有二百多刀,一邊剁,一邊罵:叫你做不好!叫你做不好!”秦爭輝扯開袖子,露出包滿繃帶的右臂,對我描述道。


    我大感意外,非常震驚。但當時並未為他自殘的行為感到痛惜,反倒書呆子味兒十足的誇他是當代蘇秦。在學古人“錐刺股”呢。


    就像前次秦爭輝提起的那個話題:“你說人活一輩子究竟有啥意思呢?辛辛苦苦,飽經風霜和淩辱。毫無尊嚴,受盡波折,真的還不如那些什麽都不知道的小畜生。說白了,活著就是受難。”


    雖然對他的說辭心有戚戚焉,但卻不甘於如此悲觀厭世,可據我有限的人生經驗和所見所聞,也的確隻能得出一個同樣的結論:活著,就是為了受苦受難。


    不管是從老年人口中聽來的悲慘遭遇,還是自己感覺體悟,都完全逃不掉這個圈圈。


    因為苦難是必然的,其中最大的苦難便是死亡,而死亡是誰都逃不掉的。紛紛紜紜,終生忙碌,到頭來不過都是一場空而已,再多的錢財也帶不走,如曆史上那些大地主大財主;再大的名譽也會一朝盡毀,如某偉大領袖。全都不過是過眼煙雲。


    教科書告訴我們的那些偉大理想和崇高意義已經完全不算數了,因為那些玩藝兒過份虛假,隻能當成說說而已的廢話,若當了真,你便淪為笑談,淪為書呆子,淪為學究故態。這也是我的偉大理想遭到嘲笑,人格尊嚴受到踐踏的根源。


    可那些理想不作數的話,人生的依托又是什麽呢?權勢名利非我所欲,強權暴力也非我所欲,因為在我看來,這些身外之物不過都是奴役人的韁繩和鎖鏈罷了。你接受這些,去爭取這些,蠅營狗苟地追求這些,成功了,你雖出人頭地,令人豔羨,甚至會為庸世俗人所念叨,可然後呢?不過仍是爾曹身與名俱裂,不廢江河萬古流。即便你成功了,那麽你的大好年華也就成為了你所追求的這些東西的陪葬品。你是什麽?你肯定不是你所吃喝拉撒的那些物質,雖然它們構成了你的身體,但你隻是借助於它們而存在而已。事實上,你不是那些物質,你就是你的行為本身,你就是你所做的,你的所有行為就構成了你。人生短短幾十年數萬天,為任何你所不認同的東西賣命都是不值得的。


    在我的知識領域中搜索萬遍,我也無法找到能說服自己的活下去的理由,找不到人生的依托和歸宿所在,活著又有什麽意義?跟行屍走肉有什麽區別?我自問著自己,迷茫而找不到出路。


    世俗的答案很簡單,簡單到令我無視。他們說:“活著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基因繁衍。”或者說,活著就是為了滿足各種*,食欲、*、權利欲,酒色財氣等等。可我卻對此不屑一顧。因為覺得人若如此,便與牲口無甚差別。它們也是為了滿足各種*而活著,也是為了繁衍基因而存在。


    基因造就了我們,並使我們做出各種行為,委曲求全,隻要能把基因傳下去。什麽事兒都能做的出來。不管是偉大的母愛,還是苟且偷生,都逃不脫這個藩籬。基因為我們設定了各種*,刺激我們生存下去,那些六零年險些餓死以至於委曲求全嫁給拙劣農夫的女人們,也就是在基因所造就的饑餓感的促使下逼迫自己委身於正常情況下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村夫胯下。


    我可憐的母親。自尊心強,本不堪淩辱,卻為了孩子能長大而經年累月忍受辱罵廝打,這是偉大的母愛,但何嚐不也是基因所促使?


    一切被基因所促使不得不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的行為。都是不自由的,都是基因的奴隸。就像一個從空中落下的球,遵循自由落體運動的規律,就沒什麽自由可言,也是自然規律的奴隸。


    人之為人,應該不僅僅滿足於做一個基因的奴隸,做自然規律的奴隸,否則。活著,何如不活著?


    我們生而自由,為何自己的思想自己都不能控製。自己的選擇卻要受各種外來因素的製約。不管是官樣教科書,還是長輩們的耳提麵命,如果這一切條條道道都是我們所不能選擇就必須接受的,我們必須按照規定行事,不容有任何逾越,我們又有什麽自由可言?在這些外來思想的支配下的行為。本就不屬於我們自己,我們隻是木偶。隻是奴隸而已。


    如果不能按自己的意願生活,那真的是生不如死。行屍走肉而已。


    痛感自我的迷失,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充滿了虛假之氣的皮球,或一個糟糠滿腹的繡花枕頭,總覺得過去的歲月都是白活了,這就是從完美的左傾的教科書中抽離出來的感覺。


    我活得毫無尊嚴。雖然拿了貼滿牆的獎狀,足以證明我智商聰穎,但一個“高分低能的書呆子”的標簽就足以把我打回原形。


    在家裏,那個嘴巴比刀子還厲害十分的父親,更會動輒把我辱罵的一無是處,活著不如死掉的好。潛移默化加自我強化,這些罵人話也便成了要命的心理暗示:“我還活著幹什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出去也是要飯的命,肯定會餓死不可。活著也是糟蹋糧食,不如死掉算了……”


    這些惡毒的罵人話是那些歲月我每日醒來縈繞耳邊揮之不去的緊箍咒,我比大話西遊裏的那個孫悟空好不了多少,更可怕的是,我可能永遠也不可能獲得一身本領去反抗和奮鬥了。


    因為不管是因為自然*受到壓抑和扼殺,還是能力被閹割無法揮發,我總感覺虛弱至極,毫無動力,對什麽都提不起勁來。因為覺得一切都無意義,什麽都幹不成,即便僥幸幹成了也是毫無意義的。


    因為父親吝嗇成性,摳門上癮,自幼年以來,我幾乎不記得有什麽享受的經曆,根本不知*滿足的樂趣為何物。這樣的人自然先天動力不足,因為*受壓製。這可能是我一切消極厭世的悲劇的起源。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斷奶時,不管怎麽哭鬧都再也無法得到那溫暖的懷抱和甘甜的乳汁所致,又或者是幼年時被放進了小推車沒有照顧――作為木匠的父親為了不耽誤幹活特意為三個孩子做了一個小木車,小孩站在裏麵足以保證不會磕著碰著,即便如何哭鬧,也無須過問,幹活要緊,我們三個先後都享受了這待遇,並且終歸一個比一個更沉默。如果後麵這個理由成立的話,那麽父親到頭來真的應該算算一筆帳:是當時省掉的那些精力所換來的錢財重要呢,還是後來孩子們個個靦腆怕人交際能力低下事業不振生活不幸更可怕?一時的省事換來無盡的災難,到底合不合算?


    如果說家庭裏的言語暴力因為司空見慣而已經麻木的話,那麽在外麵所受的委屈則就不堪忍受了。以前,那些痞子混混們所帶來的拳腳和辱罵雖然因為隨著他們自己的自我毀滅而成為曆史,但新的恥辱卻又接踵而至了。


    那是上學的路上必經的一個小村子,其中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不知什麽毛病,每次我路過時,總會聽見他在叫罵著什麽。雖然他並未指名道姓,但罵得時候卻是望著我的。


    我本就萎靡不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個好欺負的。先前也學阿q自欺欺人,說他不是罵自己。後來卻發現他確實是有意罵自己。


    依稀記得,自己跟這孩子並無什麽糾葛,除了依稀記得五年級時曾跟他有過幾句話之緣,也就是當我剛轉到大秦小學時,在操場的籃球架下,一個小孩子問我叫什麽名字,我當時文縐縐的回答了他,被他反而譏笑為“蠻”。從那以後,我跟他並無糾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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