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叔明。”


    老人安然的說。“沉靜些,沉靜些。你的父兄們都在這裏,你還有什麽可皇張的呢?”


    華服公子愕然當場。他從父親的目光中讀出微微的責備。他赧然的低下頭,主帳中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他的惶急視若無睹。氣氛緊張而靜謐,隻聽見兄長姬發溫和的聲音說:“散大夫,請掌好燈!”


    散宜生深吸一口氣,勉力掌穩燈盞。姬發取過身邊的粗布一根根的抹著蘸滿血跡的手指。在燈光下,一團微小的東西血肉模糊的躺在那裏。姬發又輕輕俯身下去。


    “父親,將來我們可以創出一盞燈,沒有影子的燈。這樣就可能看的比較清楚。”姬發輕聲說。老人點點頭。姬叔明偷偷的抬眼望去,主帳中人並不多。跟父親相對而坐的是一個寬袍大袖麵目溫潤如玉的人。西伯侯九十九子中,三十六人學武。姬叔明就是三十六人之一,因而不諳文事。然而即使他也知道這個看似風度翩然的人是驀然出現占據要衝的。軍中上上下下對這個人都不服。他隻看了一眼,就將目光收回,強力壓製著反感不在臉上現出。他的長兄伯邑考和西岐神秘的長者尹佚則相對踞坐在主帳另兩端。伯邑考細瘦的手指按在琴弦上,這琴這一夜裏始終未響。


    “父親!”姬叔明道:“父親,請您不要將兒子看成膽小怯懦的人。兒子也習學了八年的武藝。北原的蒼狼雖凶,兒子並不怕它們。然而父親是千金之重的人。即使傷到一絲一毫都是我們西岐承擔不起的損失。我們的虎牙軍隻有不到兩千八百人,對麵有將近十倍的狼。父親大人必須立即離開這裏。伯邑考長兄的術法精通,他必能護送父親突出重圍。還有姬發兄長、尹佚先生跟申公豹先生。必須馬上走。兒子是習武的人。請以我的槍和馬為父親和哥哥們禦後!我願在這一戰中戰死!”


    “荒謬!”姬伯邑考低聲說,“姬叔明,難道父親大人的識見還不如你?父親是以西陸之虎威名掃平天下的人。你怎能想象令父親這樣的人臨陣退走。沒有父親的掌控,虎牙們隻會變成一盤散沙。靠誰來統領全局鼓舞虎牙的士氣呢?靠你姬叔明嗎?父親的安危不用你說。並不是隻有你一個兒子心懷父親的安危。(.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我會始終不離父親大人身邊!”


    “不。兄長!”西岐嫡公子姬發抬起頭來。“我認為叔明說的是有道理的。兩千八百虎牙都有為父親效死的心,但未必有保護父親萬全的力。父親應當立即撤走。兄長、豹隱先生跟諸位一起走。”


    “說的輕巧。”西伯侯的長子嗤之以鼻。“那麽我們的這些傷員呢?也能一起走?白猿都受了傷,你這個神醫應該知道他們是不能跟上顛簸軍隊的。何況誰來指揮虎牙們呢?你不是想把他們都留在這裏吧。拿虎牙三千四將四公子的安危換你一人安然退走。弟弟,這不是西岐公子最賢者!”


    包括姬叔明在內,主帳裏一片默然。連冉我豹隱在內,臣僚們沒有一個人認為貿然介入兩位長公子的紛爭是明智的。姬發也默然不語,他靈巧的手指像飛梭一樣在那模糊的小血肉上跳動著。直到這一輪急刺忙完他才有餘裕溫和的反駁道:“兄長,請容我把話說完。我的意思是,兄長護送父親先走。而我將留在這裏。全力維護將軍們、弟弟們和虎牙們的安危。”


    散宜生手一顫,燈光就搖曳了。姬發的背脊挺直起來,燈火將他的影子長長拉伸出去。這個低著頭、抿著嘴、挺著腰的溫和公子突然給帳中眾人帶來一種凜然不可輕犯的感覺。而姬發微微傾著頭,朝向老人。


    “父親。我不敢保證全部虎牙軍都能安然無恙的撤出去。但我可以跟您保證,如果我的弟弟跟將軍們有任何一個出現不測,……我是不會回來見您的!”


    於是所有的目光盡皆凝聚在老人臉上。隻有冉我豹隱專注的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指,而姬發轉回身去,繼續在那團血肉上做針線的努力。老人蒼老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仿佛是一片極高極遠的天空。便有雲,也是深藏在天幕裏。他沉默著,久久的沉吟不語。然後他的身子微微動了一動,眾人都以為他已打定主意了。然而老人說:“不!”


    “姬發,我的孩子,這一次是你錯了。”


    姬發默然聽著,手上的動作不遲延分毫。大帳的角落裏伯邑考麵有得色,而得色一現即隱。冉我豹隱仍然專注的低著頭,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他隻是一個路人,或者相隔遙遠。散宜生瞪著燈火,那燈焰突突的向上升騰,活潑的跳躍著。


    “我不會離開這裏。”老人說,“不止是這些原因。我主掌西岐的時間超過你們的年齡,這是一。我不能就這樣貿然離棄我的兒子和部屬,伯邑考說的對!”


    “是。父親。”西岐的長公子微微躬身。


    “第二、並非全部三千虎牙都在這裏。虞莬他們那些人去了十戰的擂台。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而且總會回來。我們現在退走,他們就再也得不到接應。我們不能放棄這些人,他們是我們的希望。第三、叔明,你聽著,我並不相信兩千八百虎牙會敗給三萬蒼狼!”


    老人毅然說。大帳中的氣息頓時沉斂下去,似乎連呼吸之聲也一起煞住。曾有威名西陸之虎的老人巍然坐在那裏,沉默而高大。雖然已經極其蒼老,但隱沒在褶皺中冷電一樣凜冽起來的目光仍令人不禁響起老人昔日名震天下的雄威。盡管他們心知蒼老的父親其實是不諳武技的。正因為此老人才更令人領略到白虎威嚴。姬叔明興奮的抬起頭來,眼睛裏閃爍著光彩。


    老人繼續說。威嚴的語氣不容辯駁。“誠然,我們的兵數比蒼狼遠少,又是平原,無險可守。然而姬叔明你也要注意,這裏是申公豹大人布陣借以對敵台閣五老角先生的戰場。蒼狼們再了得也抵不上台閣五老。有術法陣戰之助,足以勝過金城湯池。何況我們已經派出了翼隊。他們此刻大概已經全部戰死了。此外蒼狼總數雖有三萬,但他們絕不在白晝戰鬥。我們隻要挺到天明,他們的攻勢就會完全瓦解。此外,不要忘記,我們還有一路援兵……”


    老人豎起手指。


    “最後一路援兵……本來此刻已應到達,或者是出了什麽變故,然而無論如何,天明之前他一定到。他一旦到達,我們就無需忌憚任何蒼狼!”


    午夜之後,後世稱為六年王都狼虎之戰的戰役打響了。倘若不是在這樣昏黃的曆史書頁裏,這一戰必將有截然不同的記載。然而紂王六年風雲聚合倏起倏落,這一仗日後就難免湮沒在烽煙裏。日久天長,甚至連親身與役的虎牙們都記憶模糊了。他們唯一印象深刻的並非在戰中,反而是戰役之前。北原的灰狼們大批大批的蜂擁而來,團團死圍住垓心的虎牙們。而西伯侯親自從主帳中步出,身邊跟著西岐的臣僚和公子們。虎牙們紛紛上馬,將長槍架在馬身上。地上的虎牙軍幫助馬上的騎兵穿上重重的鎧甲,背起厚如門板的肩盾。而後一隊隊的虎牙槍兵開始陸續的沉默集結。那時候,在遙遙相對的灰狼隊中,突然有一聲馬嘶!虎牙們一起扭頭望去,就看到一匹神駿非常的白馬,在灰狼隊裏飄然的奔行。灰狼們伸著血紅的舌頭望著它。西伯侯身邊,散宜生大夫伸手掩住眼睛。那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這匹白馬。這匹馬在生命的最後盡頭仍然不失神駿的本色。而後,戰役就發動了。灰狼們像漲潮的洪水一樣大片大片的湧將來。虎牙槍陣嚴陣以待!


    第一批灰狼矯健的身影就越過了壕溝和鹿柴。西岐軍營嚴密的防禦被那些狼群輕而易舉的縱躍過去。剽悍的大狼們弓起腰身強壯的後爪深深抓進土裏,一躍便是一人多高,幾乎不能想象那些是狼!虎牙軍們冷漠的看著那些狼,大營的四周都燃起火把,暮夜裏飄抖的狼毛都絲絲可見。那些狼背上的騎士猙獰的形象和厚背薄刃的刀都給虎牙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而後,它們就像極脆弱而短暫的東西一樣碎裂了。像禮花一樣綻放在夜空之上。無聲無息而殘酷華美。狼群的衝鋒從四麵八方同時發動,構成一個不斷向內湧動的圓。而此刻湧動的圓周突然在一瞬之間碎裂成無數細密的小碎塊。血雨夾雜著溫熱的肉劈裏啪啦從天而降。


    “刀!——”


    一個短促而憤怒的聲音戛然而止。第一批衝鋒的灰狼速度太快。蒼狼軍都是身形魁梧的戰士。灰狼跑起來根本止刹不住。那喊出刀字的人是這一批裏最先意識到危機的,而後他的身軀就在急衝而前中四分五裂了。他親眼看見自己緊緊握著手斧的右手和上臂超越了自己向前自由的飄飛,而後整個人都爆成一片血光。從他之後灰狼騎士們才開始大聲的吼喝起來。狼群互相揉擠著跌撞著向前艱難前行,而在壕溝和鹿柴之前竭力止住兵鋒。北原的蒼狼們都是嗜血的勇士,然而即使他們也在驟然而來的重大損失和強大恐懼之下止足不前。灰狼們嗚嗚的低嘯著抖動著鬃毛。從天而降的起初是血肉,而後是像雨一樣朦朦的血。灰狼騎士們抬起頭,就看到在西岐營地的四麵八方,浮空中似乎有一些捉摸不定的東西。像一扇扇不斷開合的門。隻是閃爍著,飄渺著,仿佛隻是遙遠過往烙在今時今日的一個夢囈。仿佛並不存在,卻又似乎正可吞噬一切。


    這時候,大營的垓心,錯錯落落一群人之中,冉我豹隱慢慢直起身來。他的優美如處子的手指輕輕移開泥土,微微潮濕的泥土上留下了他五指的印記。眾人都不禁望著他的手。而在手上有一朵晶瑩如玉的小小的白色的花朵。老人識得那朵花,它在清晨就已經紛揚在風裏了。而今它重新出現,重現於溫潤如玉的少年掌中。老人望著他,不禁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麵前這人才能掌握一切。


    “罔象之境術。”冉我豹隱低聲說,嘴角掛著落寞的微笑。“可一而不可再的東西。西伯侯,請上七香車吧。伯邑考公子,散宜生先生,請。各位,請上馬!惡戰即將降臨。”


    沒有人違拗他的話。甚至連姬伯邑考也不發一言。西岐的公子們紛紛上馬,姬叔明握住沉重而堅硬的槍杆時呼吸也粗重了起來。四麵八方墜落的血肉和雨並沒有侵入營帳範圍。整座西岐大營像被什麽無形的東西包裹住一樣。但眼前血腥而壯觀的景象畢竟令這初臨戰陣的少年血脈賁張。他舉起槍,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潮濕的空氣充滿他的胸腹。而後他雙腳一夾馬腹,雪龍銀駒人立而起唏律律的暴叫,姬叔明的吼聲也隨之炸出胸腹。他擎槍躍馬直向虎牙軍陣之前衝去。這時總數兩千八百人之多的虎牙軍們已經結成橫排五十縱列五十六的密集龐大方陣。除了西岐的公子們,沒有人零落在外。


    這情形令正穿行在狼群之中的一匹紅馬也不禁側轉身子兜了過來。馬上的女子勒馬接近鐵一樣的凝重方陣。之前她曾見過這樣的陣勢,隻是規模要小得多,並且全軍覆沒。那時跟她一起看兩軍交鋒的人已經死了。叫做灰燕子的人在鄧蟬玉並不漫長的一生中也隻是過客。但他曾教她的她還沒忘卻。


    “沒有遊騎!”鄧蟬玉喃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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