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老狐狸!”


    角先生狠狠的罵了一句。[.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回憶如浮光掠影,驟起瞬滅。而這時候,能容他從容回憶的時間也已不多。長期以來,那並不是太史台閣關心的區域。但此刻他卻已明白那些隱藏在觥籌交錯下的勾心鬥角精微之處絕不下於他們的任何一種術。那同樣是獨到的、強大的需要異常稟賦的東西。甚至更強大,更難捉摸。交手僅僅是電光石火般的一刹那。老人的雙手仍然牢牢的把握著令牌。但身體卻已經禁不住劇烈顫抖起來。從他的肋下,一些白色的粘連著猩紅的東西亂七八糟的裸露出來。——那是他的肋骨!


    大片大片的鮮血從觸目驚心的傷口上湧出來,像濡濕地皮的露水。看起來很慢,卻在瞬息之間浸透了老人的衣袍。角先生深長而謹慎的喘息著,生怕呼吸太急促會引起更多的血流。僅僅是一個回合,他就已受了重傷。千鈞一發之際那令牌的確已經頂住了撲麵而來那道白。但就在舊力已發新力未生的瞬間,那股澎湃著強大氣息的巨力突然消失了。角先生全力的一擊登時揮到了空處,與此同時他感覺身體似乎被什麽撞了一下。因為太快了,感覺不到疼。而那白光已閃過。這一瞬間他突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慨歎自己盛年已逝。如果是當初,或者不至於如此。然而這想法令他自己都感覺可笑。老人努力的堅定的把持著令牌,抬起眼睛向前看。


    那道白光已經止息了。白光收斂下去的時候,現出一隻白猿。那是一隻並不長大的猿猴,卻有著兩隻極長的手臂。那妖異而精致的畜生正有滋有味的吮吸著手爪上的血漿。那正是自己的!角先生為之微微暈眩,然而立即勉力穩定住心神。因為就在那一刹那白猿的身形開始模糊起來。並不是再次出擊的征兆,而是似乎有些比外表更強大的東西正衝騰欲出。即使角先生已經暗暗用了台閣四十九術中的數種來穩定傷勢,他仍確認那不是自己法力消耗過大造成的幻覺。那衝騰變幻著的形象甚至有三次已短促的成型。老人的目光仍能敏捷捕捉到它。那是一個半隱半現在白色雲霧裏的身影。人的身影。甚至可以看出是一個女子。容貌冷峭而凶悍。雙手雙足之間都纏繞著銀色的細鏈。但數次變幻之後,那身影終於又漸次回歸白猿。白猿焦躁的哼哼著,兩隻利爪撕扯著境的虛空。那本來是完全的虛無,看上去也沒有任何的跡象。但那虛無在白猿的利爪之中卻像一塊破布一樣被絲絲的拉扯開來。


    “是這樣嗎?……也是個囚徒?”角先生低聲說,“原來如此。老朽大概已經猜出你是誰了。不錯……隻有你。也隻有你才能攻破境術。太史台閣數百年前就已搜找過你。隻你是天敵!聽說你死了,我們才著手開發境術!原來你並沒有死,隻是被禁錮。即使在境中,即使跟我對戰,你身上的禁錮甚至仍然沒有完全解開。哈……當初你是怎麽被這些凡人俘獲的?瓊花三……”


    他的話語立即被一陣凶猛而憤怒的嘯吼壓了下去。白猿目光炯炯的瞪著他,眼睛裏仿佛燃燒著兩團血一樣的火。冷森森的白色獠牙誇張的突出的唇外。白猿踞坐在那裏,冷冷的盯著他,不停的嘯叫,聲調逐漸高昂。整個境都在嘯聲之中搖搖欲墜。但角先生也目光嚴整的回望著它。


    “瓊花三娘子!”


    他說。


    “我可以擔保,太史台閣能解開施加在你身上的禁錮。即使我們九曜做不到,鬥先生他一定能!不但如此,我們也還可以替你向梅山的袁洪……”


    “住嘴!”白猿簡捷的斷喝。這是突入境中後白猿第一次開口說話,也隻有它開口說話才能聽出那確是女子的音聲,雖然森嚴冷酷不留情麵,似乎不夾雜著任何感情。


    “別跟我提他!……我們四兄妹之間,命中注定最後隻能活下一個。[.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沒有他,我還不見得如此!”白猿冷冷的說。“二哥也不見得就能撐到最後。他隻是強,其實沒有我狠。我說這些,不指望你懂,我隻是……隻是很久沒說話了。你雖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總還配聽我說。外麵那些東西,連這個資格都沒有。角先生,想不到你真知道我!”


    “太史台閣所知的事遠勝於表麵。”老人道。同時勉力的鎮壓著強烈的疼痛,聚精會神的默記著白猿的一言一語。雖然他的心已沉了下去,他已經明白自己生還的幾率將是非常微弱了。但他還是用心的記著,一字一句深入腦海。


    所謂瓊花三娘子,那是一個很深遠的秘密。從極早以前起,太史台閣就遣派下去無數的探子,分散在九州各地。草蛇灰線,潛伏良久。這些人可以從太史台閣得到來自王朝的大量金錢和幾乎無限的資源,而往往數十年內哪怕長達一生都不會傳回多少訊息。類似的潛伏是家族式的,太史台閣的九曜們擁有漫長的生命,以至可以用比常人一生還多的時間耐心等待。因此等回的每一條訊息盡管可能隻有寥寥數字,卻都堪稱王朝疆域上最難得的機密。其中就有關於瓊花三娘子的記錄。而這條記錄,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條更沉重。


    “那麽說,陸璟是你們的人?”


    那一瞬間老人眼前浮現出數百年前風度翩然的白衣男子。他心裏一空。


    “是。九曜中的計都。”


    “女怕計都。”白猿輕聲的說。“可是他死在我手上。我殺了他。許久以前二哥就說過他是來刺探我們的秘密。我還不信。可是終於殺了他。而今才知他是台閣中人。你知道我,也是因為他罷?”


    “是。”老人低聲回答,盡量把目光從沾滿血跡的覆滿絨絨白毛的手爪上移開。數百年前,太史台閣左令右令之下共有九曜,而今隻餘五老。六百年的時光之中九損其四,每個人都曾是王朝屈指可數的頂尖精銳。盡管陸璟最後身亡,但他仍然傳遞回了極重要的密文,那就是關於麵前這隻白猿。


    “瓊花三娘子……“。白猿以一種夢囈般的語氣喃喃自語。它舉起手爪,憤怒的看著染滿殷紅的斑斕白毛。“梅山的二祖……。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我們有四兄弟。袁洪是老二,我第三。上邊有一個大哥,已經不在了。下麵有個小弟,還沒有出世。但四猴混世,最後注定隻有一個會活下去。我真希望那一個是我。雖然虛如塵夢……”


    “可是現在我不過是這樣的東西!”白猿突然又暴怒起來,它目光炯炯的瞪著角先生。“一個沒有用的東西。一隻被豢養的野獸,被禁錮的囚徒!我的孩子就在東海可是這些年是死是活我都沒有見過一眼。我算什麽啊!?隻不過是個玩物。……行屍走肉的活著。那些連我一根毛都比不上的螻蟻一樣的東西居然禁錮著我,讓我唱歌,供他們取樂……太晚了……角先生,太晚了!”


    它暴烈的說著,透明的淚水大滴大滴從眼眶中湧出來,這一刹那這隻在瞬間就重創了角先生的凶獸居然那麽的脆弱那麽楚楚可憐,可是僅僅一刹那之後那脆弱那楚楚可憐就被膨然湧起的凶猛暴戾掩蓋了。白猿咬著牙,冷冷的望著角先生。


    “太晚了!我沒法子回頭了。倘若是一百三十二年前,你這樣說,我會立刻臣服在太史台閣腳下,讓你們為我解除禁錮,然後我一個人去蕩平了西岐,男女老幼,雞犬不留!”白猿憤然切齒。“可是現在一切都晚了。盡管那些指使我的東西卑賤一如螻蟻。角先生,我當殺你!”


    角先生知道,此刻一切已無法挽回了。他默然閉上眼睛,平靜了一會。盡力再默憶了他所聽到的一切,銘刻入腦海,記得熱切深沉。而後老人放下一切羈絆,悠長而大聲的吸氣,即使胸腹仍然裸露著森森的肋骨,即使大片的血肉重新掙脫術法的束縛顫巍巍的抖動著。一股已訣別了良久的感覺油然生起。那就是戰鬥。不帶一絲一毫牽絆的旗鼓相當針鋒相對的戰鬥。將自己的血肉、精魂和生命完全融入其間的戰鬥!老人慢慢的挺直他的腰,雙手緊握住那塊令牌。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似乎年輕了。仿佛又回到了數百年前那個悠長而大聲的吸著氣的雙手持劍的少年。角先生朗然答道:“諾!”


    緊接著,那些被吸入胸腹之中壓抑了良久的氣息就驟然爆發出來,嘹亮成一聲激蕩四野的龍一般的長嘯。隨著那讓境的六界都微微顫抖的長嘯聲,老人手中的令牌霍然明亮,一股璀璨的劍芒從令牌之上勃然湧出。就在一瞬間對麵的白猿雙眼中的血火似乎也猝然一亮。而老人已經急步踏前,猱身。耀如鐵火的大劍從他身側挾著無比鋒利的氣勢壓製了數百年的氣魄和凜冽氣度驟然推出!白猿的身影白練一般竄躍而起,刺耳銳利的啼叫聲與老人宏大而悠長的吟嘯聲混合到一起。那一刹那,這個由老人的法力硬生生在虛空中切出來的境崩塌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直到此生結束都不會忘記他們那一夜裏看到的事,那從虛空中似乎平地爆出的璀璨和猛惡,那交織在夜空中的紅與白。那紛然破碎的浮華世界……


    “您準備好了麽?”


    “什麽?”


    七香車裏的老人反問。而叫做冉我豹隱的青年男子臉上已經不再有任何狂怒,而是冰冷到死的沉靜。


    “準備麵對您的愛將和令公子們的屍骸!”冉我豹隱低聲道。“在下本已計算過貴方四將四公子的實力。在下允諾了會親手解決角先生。可是你們還是激怒他,逼他出手!您知道太史台閣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損失過一個五老麽。您知道這個級別的人倘若放手拚命……”


    他抬起頭凝望遠天上的雲。浩大的雲層在黑色的夜幕上無聲的飄移。


    他的臉上和眼裏全是深沉的哀愁。


    “——現在那個地方大概不會剩多少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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