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雅的人緩步穿行在長草之間,長草刷刷作響,露水沾濕了他的長袍。在遠方,曙光微茫,這個漫長的夜終於過去了。


    這是王都東北角的一處荒原。距王都也不過十裏左右,但是環境幽靜,空氣清新。有一點山,也有一點水。王朝末年,每到暮春時節轔轔的車馬跟喧囂的士子仕女們總會到這裏遊春。剽悍的羽林軍馬也會在之前給遊春的人們開辟一條道路。因為景色雖然幽靜,卻傳說有人看到過巨大的白色的狼在長草中出沒,湖中有怪物的傳聞也是百餘年來從沒停止過。所以大多數時間這裏總是人跡罕至的。但那個溫雅的人卻似乎對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塊石頭都分外熟悉。他安靜而迅速的穿過一片長草,遠方水光瀲灩,就是那個傳說有怪物出沒的小湖。但在長草與湖水之間有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個人。


    那個溫雅的人輕輕走過去。在那人的麵前停住。那是一個很老的老人,看起來至少有一百來歲了,皺紋像枯幹的樹皮一樣巴在老人的臉上,老人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又似乎已經死了。但是幾乎在那溫雅的人腳步踏到空地上的瞬間老人便張開了眼睛,那雙眼睛神光湛然,黑白分明,黑的深邃,白的純正,柔和而活潑像年輕人一樣。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但數十上百年的生命裏無數經見過的智謀機變勾心鬥角沉澱在老人眼神的最深處,升華出一種智慧的光芒。


    “在下來了。”溫雅的人優雅的長揖。“誠如您睿智的計算一樣,曆史現在在循著我們手指走向。”


    老人微微的搖了搖頭,枯槁的臉上殊無喜色。他緩緩的開口,他的聲音卻不象眼眸那樣年輕而富有神采,而是衰老、疲倦和類似於生命垂危的狼那樣的嘶啞。


    “通常自以為掌握了曆史的人都是最快被曆史拋棄的人。冉我啊,我已經很老了,老到不相信任何豪言壯語的程度了。”


    “可是事情的確一如您的推算。”


    “那隻是因為它們可以推算。”老人拿起身邊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支蓍草。從上古時代開始先民們就已經將蓍和龜用於占卜,而老人似乎隨隨便便從身邊拿起來的那支蓍草的長度超過了九尺,準確的說是九尺五寸。蓍草的品格和尊卑與長度等比。八尺以上的蓍草已經近於神物,而九尺五寸的蓍草更是可以察驗占卜天下運數的難得至寶。但老人似乎毫不在意的就將這支能占卜天下大數的蓍草當中折斷。


    “你看,這是一,這是一的一半……“然後老人安靜的將被折斷的一半再從中折斷,周而複始直到最後存留在老人手裏的隻剩下像香頭一樣大小的一點而沒辦法再折。”“這是一的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


    老人張開手,那像香頭大小的蓍草靜靜的躺在他的掌心。


    “我可以很輕易的推算折過幾次之後蓍草還剩多少長度。但是無論我怎麽折。它還在這裏。即使已經這麽短了,但是還是存在,哪怕再強的劍手用再精微的劍術將它再斬斷再斬斷再斬斷,它還是存在。無論我怎麽推算下去,它仍然存在,除非這樣……”。老人揚揚手,手中的那一點隨風而去,然後他拍拍已經空了的手。


    “沒有了,你看!”老人笑了笑。


    “無論怎麽計算,‘空’都不是計算可以得出的結果,但是它的確存在,雖然幾乎看不到,卻沒辦法逃避。我年輕的時候,在很好的陽光裏可以看到空氣中浮著的那些小小的顆粒,也能在水裏看到不斷生出的水泡。在這個世界裏,‘空’無所不在,雖然細微,但卻足夠破壞那些看不到‘空’的人的精微計算,把從沙子上建起的塔推回到沙子裏邊去。我雖然看得到‘空’,卻也算不出它。”老人歎息著。


    “所以我的計算一定不正確。它現在還是正確的,那是因為‘空’還沒有出現的緣故。總有那麽一刹那它會出現,然後把我們本來精微的計算撥轉一個小小的方向,最後錯到走投無路追悔不及。何況就我們所知的部分,我們也未必能夠算到絕對精確。……是吧?”


    “是的。”冉我恭恭敬敬的說。


    “是什麽?”老人揚了揚眉,似乎生出了一些趣味。


    “是一個叫韋護的孩子。”冉我道:“在下本來以為那個孩子雖然很意外,但仍可以掌握,現在才明白他或者就是先生所說的‘空’。”


    老人沉吟著……


    “那個孩子現在在哪裏?”


    “在下把他留在了那裏。但是是一個別人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老人點點頭。從懷裏摸出一個大大的信封一樣的東西。遞給溫雅的人。冉我展開它,裏邊是一張古老而殘破的地圖,和一枚古銅色的纖細的印章。


    “這是什麽?”


    “叫冉我的玄天四十九算已經英勇的戰死了,你已經不能再回王都了。恰好我屬下的一個公國的老國主壽終晏駕了。他沒有子嗣,國家需要一個新的繼任者。這種事按慣例我任命了然後知會王都一聲就可以了。從此刻起,你就是這個公國的國主。”


    老人簡潔的說著,雖然是將一個公國的權力如此輕易的移交給人卻似乎隻是老人順口絮叨一些家長裏短的事,絲毫沒有示功邀好的意味。


    冉我略微掃了掃地圖。“是申國啊。”


    “說起來,”老人似有深意的望了他一眼,“冉我隻是個姓吧?名字呢?”


    “在下的名字叫做豹隱。”溫雅的人答,“冉我豹隱。”


    “那麽,從現在起就是申公豹隱了。不,不要隱,你這樣的人才終究是會在天下間留下你奔行過的英姿的。――申公豹!”


    “是的。”溫雅的人,申公豹點頭應諾。


    “那麽,申公豹啊……玄天四十九算中的英才,用你的才智和心靈來輔佐我這個老頭子計算最後一次吧。雖然算不出‘空’,”老人略帶些寂寥的說,“但還是要計算下去的。我雖然已經老到快要死了,但還是能領略到計算中那樣精確的純粹的高尚的美感。我隻在乎過程,並不在乎結果。”


    於是精於算法的老人便和剛剛來到世間的申公豹一起展開蓍草,全神貫注的在這離王都不到十裏的咫尺之地展開龐大繁複而精辟入裏的計算。結束一段曆史和開創一段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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