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以後,羅彬瀚要處理的麻煩事依然數不勝數。周雨已經去了實驗室,隻在客廳留下一張便條,告訴羅彬瀚他把鸚鵡暫時寄養在熟人那裏。他還寫下了對方的聯係方式,但羅彬瀚暫時不打算再添額外的亂子。他幫俞曉絨把添置的衣服提到客房,叫她自己按著喜好收拾,然後便四處尋找菲娜,最後又在窗簾與牆壁的夾隙裏把它掏了出來。


    “你緊張什麽?”他用雙手舉起它問。鬼影蜥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狀態相當警覺。它顯然不喜歡外人侵入自己的生活空間,昨晚周雨來時,它就悶悶不樂地藏進了沙發底下,任憑羅彬瀚怎麽喊也不出來。相比之下,它對俞曉絨的反應倒溫和些。羅彬瀚猜想也許是周雨身上沾染了什麽氣味,消毒水或者麻醉劑,諸如此類。


    “你可別突然咬我。”他摸摸它的腦袋,“現在不是跟你鬧著玩的時候。”


    他剛把菲娜放到沙發靠背上,俞曉絨就從客房裏走了出來。還不等羅彬瀚擋住她的視線,菲娜嗖地躥進了沙發底下。


    “那是什麽?”俞曉絨問。


    “蜥蜴,我跟你說過的。”


    “它動起來太快了。”


    “稀有品種嘛。”羅彬瀚假裝不在意地說。俞曉絨卻自顧自地趴到沙發旁,臉頰貼著地麵,窺伺沙發底下的情形。“別湊那麽近,它可能會嚇得咬你一口。這東西可是帶點毒性的。”


    俞曉絨仍然趴在那兒不動。羅彬瀚提心吊膽地觀察著她的反應,有點害怕菲娜會突然伸出舌頭,在她臉頰甚至眼睛上來一下。幸好她沒再做什麽更容易刺激野生動物的事,隻是動作輕緩地從地上站起來。


    “它是什麽品種?”


    “我也不知道。”羅彬瀚裝傻地說,“別人送的。”


    “誰?”


    “一個非洲小部落的酋長。特別講信用的一個人,不小心拿錯了我的東西,就把自己的寵物賠給了我。”


    俞曉絨抱起兩隻胳膊,滿臉都寫著她知道他是在鬼扯。“你說它身上有毒?”


    “不是致命的。但你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就會渾身僵硬上半天,所以你可別去惹它。晚點籠子來了我就把它關起來。”


    “它合法嗎?”俞曉絨冷不丁地問,“你怎麽帶著它過境的?”


    “快遞運過來的。”羅彬瀚說,“你不服氣嗎?去報警抓我啊。”


    俞曉絨撲過來勒他的脖子。他們打鬧了幾分鍾,羅彬瀚的新手機就響了。送魚缸的人已經到了小區門口,他立刻借機脫身,催著她一起把東西搬上樓。等他們布置完魚缸,給菲娜準備的籠子又到了。出於補償的心理,羅彬瀚最後買下的不是狗籠,而是一個結構頗為複雜的多層貓籠,足以讓關在裏頭的小型動物爬上爬下。可這東西組裝起來卻不像他想的那麽簡單,他們甚至為了一根螺絲應該插在哪兒而爭論不休。


    “固定輪子的!”他敲敲手裏的萬向輪。


    “頂蓋!”俞曉絨抓著她手裏的籠蓋部件,“肯定是頂蓋!如果是固定輪子的螺絲,它至少得有四個一樣的……”


    她突然不說了,驚訝地望著沙發上。羅彬瀚轉頭去瞧,發現菲娜不知何時從沙發底下溜了出來,正鬼祟地盯著尚未完工的籠子。一身咖色的鱗片上長著星星點點的菱紋,正和它身下的抱枕如出一轍。


    俞曉絨驚奇地端詳著它。“它會變成環境色?”


    “對啊,不行嗎?”羅彬瀚趁機擰起螺絲,“沒聽說過變色龍?”


    “變色龍可不會這樣變色!它們是根據心情和溫度……它還能變多少種顏色?它肯定在珍稀動物的名錄裏。”


    “保護保護你自己吧。”羅彬瀚敷衍地回答。他全副精神都已投入到擰螺絲的事業裏,可恨的是這一次他好像真的錯了。螺絲的粗細稍微差了一丁點,怎麽都擰不牢固。他懊喪地丟開它,偷偷換了另一種,這次倒是對了。而一旦找對了第一步,後頭的事情反而簡單得多。他順順當當地獨自拚起了整個籠子。


    “怎麽樣?”他扭頭問俞曉絨。結果發現她站在沙發前不動,有那麽一會兒他以為她是被菲娜給麻痹了,連忙走過去要扶她躺下。


    “噓!”俞曉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蜥蜴。後者也像塊岩石般凝望著她。她們之間的氛圍叫羅彬瀚有點插不進去。


    “怎麽?看對眼了?”


    “你真的不知道它的品種?”


    “當地有人管它叫鬼影麻痹蜥,不過你可別指望能靠這個查到它的學名。”


    “它也許是個還沒被發現的品種。”俞曉絨低聲說,“一種瀕臨滅絕的生物。你確定它是在非洲長大的嗎?”


    羅彬瀚驚奇地發現李理可能是對的。不知怎麽,俞曉絨被菲娜迷住了,盡管它的外表實在談不上可愛。菲娜對俞曉絨的態度也不算太壞。它畢竟是個相當聰明的動物,似乎還能判斷出俞曉絨和屋主人之間的關係。因此它等待了一會兒,然後試探性地從沙發挪動到地麵上。


    俞曉絨配合地退開,它就慢慢走向剛搭起來的籠子,在敞開的籠門口躍躍欲試。羅彬瀚想趁機把籠門關上,俞曉絨卻攔住他。


    “何必要把它關起來?”


    “開什麽玩笑!”羅彬瀚說,“那我買這個籠子的意義是什麽?”


    “它挺喜歡的。”


    菲娜已經鑽進了籠裏,在高低交錯的平台上攀爬觀望。俞曉絨雙手插兜,站在籠外很專注地瞧著它。這下羅彬瀚確定了,她是真的喜歡它。


    “它叫什麽名字?”


    “菲娜。”


    “多大了?”


    “這我可不知道。”


    “我會搞清楚它是不是新物種的。”俞曉絨堅決地說。


    羅彬瀚沒太把這句放在心上。盡管他把俞曉絨稱作搗亂分子,她還不至於因為一隻神秘的蜥蜴而去報警逮捕他。而憑她自己研究出菲娜的來曆?那可是花上整整一年、十年或一百年也做不到的事。


    “絨絨,它可不是一隻狗。”他不得不聲明,“我沒開玩笑,它是真的能讓你一整天都動彈不得。就算那不致命,也會讓你渾身難受上很久。要是我們不把它關起來,那麽你就得承擔這個風險,明白嗎?它可不會把你當成家庭成員。”


    “我會跟它保持距離的。”俞曉絨說,“操心你自己的事去吧。”


    羅彬瀚仍然有點疑慮,不過他也明白十六歲畢竟和八歲是不同了,在無關原則的事上,他最好還是讓她自己拿主意。於是他走進自己的臥室,開始處理工作上要辦的事。他列了列自己在這周必須見到的人,又翻了翻這兩年來的集團年度報告,記下幾個關於費用數字方麵的疑問。等這麽幾件小事辦完,兩個小時就過去了。


    他堅決地合上電腦,正要去客廳瞧瞧俞曉絨是否已經睡著,突然又想起一樣東西。


    “放哪兒了來著?”他自言自語地問著,首先趴下來看了看床底的幾個抽櫃。裏頭放著各類平時少用的證件和文件、各種他自己相關的保險單、秋冬季才穿的厚鞋襪,甚至還有一盒子連環畫與故事磁帶。在那堆證件裏能找到從小學到大學的畢業證書,但就是沒有他需要的東西。最後他靈光一閃,起身去打開書櫃,從最深處搬出存放周妤畫作和照片副本的檔案盒。


    “有了!”他說著,從裏頭抽出一本黑底燙金字的高中畢業紀念冊。他帶著它回到床邊,坐下來仔細翻看。


    紀念冊的最前麵是班級合照,每個人都穿著同樣的深青色製服,留著大同小異的簡單發型。要在這一張張比黃豆都小的麵孔裏認出誰來可不容易。時隔多年,他隻能比較確信地辨別出他自己,周雨,還有另外幾個男生的名字。


    他繼續往後頭翻。剩下的全都是些自由組合的多人照。他跟周雨的合照。整個男生寢室的搞怪照。除了一張他站在椅子上,假裝正給前頭的周妤和周雨撒花瓣(那兩個人在快門落下時當然是渾然未覺的),這些照片裏確實找不出另一個女生。這不出意料,在他們那個管理嚴格的高中裏,誰也不會在畢業前無緣無故去邀請異性同學拍合照。


    他翻過最後兩張“與最愛戴的老師的合照”,夾在封底處的是十幾張五顏六色的信紙,那就是所謂的“畢業同學錄”。羅彬瀚從未搞明白這東西的意義,因為那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同學聊天群,可這種紙質紀念本在當時依舊十分流行。似乎先是在女生之間興起,她們會拿著一些精致花哨的小本子,邀請每一個同學都在上麵填寫姓名、生日、星座、生肖屬性、聯係方式——甚至還要有同學印象和寄語祝福!


    這根本不是為了紀念。羅彬瀚主張這種行為的本質乃是人類對集卡的天然狂熱。因此不同於拍紀念合照,每個搞這種紙質同學錄的人都會熱衷於收集更多的名字,讓每個熟悉或不熟悉,隻要不是討厭的同學都交代一下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寫寫對自己的評語和祝福。作為回報,他們也積極地把寫有自己信息和祝福的花哨紙張散發出去。


    羅彬瀚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同學錄,但不得不在十幾個人的集郵本上交代了自己的生日與玄學屬性,還收到了每個同學錄主人的回贈。這絕對是他收到來自女同學的紙墨最多的一天。出於反複填表的疲倦,他當時沒有研究這些紙上到底給了他什麽祝福或評價,可到底還是守住了校友情誼的底線,那就是把這些注定用不上的舊紙一張不落地收在紀念冊裏。


    重溫少年時代的回憶給他一種奇怪的體驗。或許是因為年齡未到,他一點也不渴望回到那段校園生活的日子裏去,可要說青春的痛苦與煩惱,那和成年後要經曆的相比也算不上什麽。他所感到的是一種淡淡的恐懼與厭惡,如同在通宵狂歡結束之後照見鏡子裏的自己。淺薄、渾噩、浮誇忘形,狼狽得叫人不忍卒視。回望十幾歲的自我就好像在觀看一隻愚蠢的野生動物,他甚至都不敢考慮自己當時在作文或日記裏寫過些什麽。


    然而,當他一張張翻看這些同學錄時,讀出來的又仿佛是另一種人生。這個人在自己同學的評語裏開朗、熱情、喜歡運動、風趣幽默、廣受歡迎……這寫的到底是誰?羅彬瀚納悶地想。他再三確認自己沒有錯拿寫給別人的同學錄。不過沒準這些都是套話,他們隻是把模塊化的讚語分給每個同學,就像血型與星座性格書。


    一張湖色的信箋紙映入他的眼中。這紙箋的質量很好,摸起來厚實而光滑,表麵泛著瑩潤的油蠟質光澤,四角壓印了淡紫色的報春花圖案,用深綠色墨水寫下的鋼筆字宛然如新。羅彬瀚端起它,看見姓名那一欄寫的是“石頎”,接下來則是生日、住址和電話。星座是白羊,血型欄倒空著,沒準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繼續往下看,後半部分果然也是“同學寄語”。在空曠的白色方框中央,信箋的前主人用一種過於方正卻顯得有點死板的字跡寫著:


    畢業快樂!


    “啊?”羅彬瀚說。他把紙翻到背麵看了看,一個字也沒有。於是他又翻回來,盯著那句話陷入了沉思。他對石頎實在沒有更多印象了,似乎她並非那種個性獨特,令人難忘的類型。不過這張信箋給了他一點提示,那就是石頎搞不好有社交恐懼症。畢業快樂。僵硬而深刻的字跡顯示書寫人當時非但毫不快樂,可能還相當緊張。至於一個社恐人士為什麽要給不親近的同學散發自己的信息,他就猜想不透了。


    也許石頎當時是想向他表示友好,因為他們之間發生過尷尬事。而既然她都願意這麽做,也就說明她至少不是厭惡他。那件窘事純粹就是意外狀況。他們的小小恩怨徹底翻篇了,也許畢業那天就已經翻篇了,隻是當時他自己沒注意到。想到這裏,他把那張格外精致的信箋又塞回原處,將整個紀念冊放回書櫃深處。


    “想起了往事嗎,先生?”


    這次羅彬瀚一點也不驚訝了。他回頭看見李理,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然後走去門邊悄悄窺了眼外頭,確認俞曉絨已經進了客房。


    “我妹妹在的時候你可不能隨便出來晃。”他關上門低聲說,“說話千萬小心。還有,可別趁我睡著的時候站在我床頭。”


    “我無意製造麻煩。”李理說,“但這房間裏的一切都會進入我的監控,先生,我想你應當清楚這點。”


    羅彬瀚莫可奈何地瞪她。對於自己的隱私,他已經做了最大程度的讓步。現在每天他都會去距離臥室最遠的那個衛生間梳洗穿衣,也盡量不在臥室裏擺出不合適的模樣。這屋子裏簡直快沒有他能放鬆的一席之地了。


    “你見過我妹妹了?”


    “是的。”


    “印象怎麽樣?”羅彬瀚多少帶點情緒地問,“接下來她就要跟你整天待在一個屋裏禮物,還覺得挺喜歡她嗎?”


    “這對我不構成問題。”李理露出微笑,“往好的方麵想,先生,我可以替你監視她的動向,尤其是在她探索你的臥室的時候。”


    羅彬瀚已經有了米菲與菲娜這兩名監視者。不過他也相信,就觀察的細致與匯報的誠意而言,李理遠比另外兩個探子中用得多。他終於高興起來,覺得俞曉絨的隱私權也不能比自己更強。如果哥哥每天下班後還要在臥室裏麵對一個超級智能的無死角監視,那麽苦一苦妹妹也是應有之義呀。


    “我注意到你在翻閱紀念冊。”李理說,“是什麽令你想起了往事?”


    “沒什麽,我碰到了一個老同學……挺感慨的。”


    李理請他詳細說說經過。這故事本來有點私密,可羅彬瀚現在的確想找個人聊聊,而周雨又偏偏不在。於是他坐下來跟李理說了今天在花鳥市場的經曆,還有幾件他記得起來的高中往事。李理一如既往地充當著出色的聽眾,時不時提幾個古怪的問題。她問他是否記得石頎過去有哪些喜好,以及他們曾經說過哪些話。


    這些問題羅彬瀚一樣也答不上來。他真的沒留意過石頎,她不是班裏成績最好的或最活潑的,也不像周妤那樣離群得醒目。他們壓根兒就沒評選過班花或班草(說真的,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在評這個)。如今他努力地回想,隻能依稀記得她家境不錯,可他的同學裏本來就沒幾個是家境不好的。他隻能告訴李理她的美術成績也許不錯,因為她有一幅畫曾經和周妤的作品一起貼在展示牆上。


    “畫了什麽呢?”李理興味盎然地問。


    “這我怎麽記得?”羅彬瀚含糊地說,“風景?靜物?”


    “你腦袋裏一定有畫麵留下的,先生。否則你根本不會記得有那張畫。”


    羅彬瀚仰頭望著天花板。他隻記得周妤的畫。她那繼承自父親的繪畫天賦展現得很早,這麽多年過去後,掛在展示牆中央的畫作依然曆曆鮮明:一盆幽牆處盛開的扶桑花。花瓣邊緣卷曲發黑,如燃燒過後的灰燼。


    誰能輕易忘得掉呢?那股炙熱的狂豔,那份暗蘊的凶惡,都極難相信是從周妤纖細而冰涼的手指下流出的。望著展示牆的人隻可能看見這一幅畫,看見無數色彩線條中間翻湧滾動的火一般的紅花。別的作品都模糊了,隱匿了,如同白日之下的星辰,或是黑洞周邊的幾個墨斑,根本就引不起注意。羅彬瀚已經要放棄追索答案,白天的那一幕卻浮現在他眼前:遠處冰藍色的頂棚,光華蕩漾的水影,青瓷缸中靜靜漂浮的碗蓮。


    記憶的鏡頭突然拉近了一寸,或者該說遠退了一步。他終於看到在燃燒的紅花周圍,的確還有別人的畫作存在。它當然也是美的,隻是難免有些黯淡。也不完全是扶桑花的緣故,因為這畫本來就沒有強烈的色彩,隻是張鉛筆或炭筆勾畫的黑白畫,是幽烏的莖葉脈絡與細弱的花瓣線條,淡如青筋的陰影,一大片突兀的留白。


    羅彬瀚在回憶中貼近這張畫,想知道署名落款是否也如他所想。其實過去他就沒細看過這張畫,但它毫無疑問是石頎的作品,是曾被美術老師在課上稱讚頗具神韻的一張。


    “蓮花。”羅彬瀚琢磨著說,“我猜這是她的喜好。”


    “有趣的地方是,你那張信箋上的圖案是報春花,先生。”


    “那又有什麽問題?人難道一輩子隻能吃一道菜?”


    李理沒有說話,隻是用她那富於深意的微笑回應他。羅彬瀚堅信這人又在故弄玄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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