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朋友背叛帶來的悲痛叫羅彬瀚很需要一段時間緩緩。他提出想在這房間裏轉轉,而陳薇也能趁機考慮是否要幫他的忙——其實羅彬瀚自己也沒想好。他固然不想讓俞曉絨卷進巫師與外星人的宇宙混戰,但是為此而給她一個遺忘咒似乎並不能完全說得通。不太尊重個人意願,這倒是次要的問題(他們畢竟不是那種互相不犯錯誤的兄妹)。也許會導致俞曉絨在某個緊要關頭罹患精神疾病,這才是最叫人害怕的。俞曉絨可太會從小麻煩裏挖掘出滔天大禍了。


    “我知道,我知道。”羅彬瀚邊翻床上的書刊邊說,“你們給人催眠的步驟肯定不包括給她腦袋上來一下。但這對我還是挺嚇人的,能理解嗎?就好像我妹妹的腦袋給動過了,不再是原裝……原裝對我們是個很重要的指標。我是說自然。後頭補的配件總是容易出問題。”


    


    他並不真的清楚自己嘴裏都在說什麽,因為他正忙著翻看那本《世上最離奇的一百樁靈異事件》。這書很厚,紙的質地爛極了,令羅彬瀚想起他幼年時能在火車上買到的那種花花綠綠的小冊子,裏頭盡是些天花亂墜的唬人故事。還有過去能在路邊買著的盜版書,就連主要角色的名字都印錯了。羅彬瀚不知道陳薇是從哪兒找到了這麽一本書,或者它到底是不是陳薇的書,但他已經開始沉迷於這本書故弄玄虛胡說八道的調調。當他嘴上在和陳薇講話時,眼睛卻已飛快地瞄起了“田納西州女巫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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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狀奇怪的狗。”他心不在焉地念道。


    陳薇在他身後問:“你是指0312嗎?”


    “不,我在看這個。”羅彬瀚把書朝她晃了晃,“這些都是你的?”


    “不。這個房間裏的東西都是屬於此地的主人的。”


    “這麽說,店主不是你?可法克說你住在這兒。”


    “隻是暫時寄住而已。”


    這其實符合羅彬瀚的猜測。但那更讓他好奇收留陳薇的人是誰。


    “店主是誰?在外頭那兩個人裏麵嗎?”


    陳薇的酒杯不知何時已經空了。但她的樣子看起來沒有變化,依然用那可怕的微笑問:“你覺得會是哪一個呢?”


    “我猜是那個外國男人。”羅彬瀚說,“門口的女孩不怎麽熟悉你。”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個猜測也有點小瑕疵:外國人未必會說英語,可要是想學英語,也沒必要去買一本寫著中文封麵的《英語四級詞匯大全》。散在床上的書似乎全是中文的。他又瞄往那兒瞄了一眼,認出一本帶拚音的《父與子》彩圖漫畫,幾本教人做飲料與烘焙品的書,一本書名叫《丘》的封麵驚悚的小說,半包拆過的帶殼核桃,還有一個應該是用來開核桃的夾子人偶。


    所有物件上的字都是中文的,不過很難說有什麽明確的年齡或性別指向。如果一個外國人在這裏住得夠久,他完全可以把房間布置成這樣。


    羅彬瀚的思緒暫時從“田納西女巫殺人事件”裏溜走了。他盯著床上的那一堆東西,感到其中有些特別之處。那個做成人偶形狀的胡桃夾子在整個房間內有點格格不入。它太過精致了,是個漆著藍禮服、紅紐扣與白胡子的海盜人偶,甚至還描了金。


    他不記得過去能在梨海市的居民超市裏見到這樣的東西,更像是會擺在旅遊商店裏的小紀念品。在俞曉絨的家裏倒是有好幾個類似的擺件,有些是聖誕節購物附贈的小禮品,還有一個是馬爾科姆親手做的,造型像個縮小版的俞曉絨。據說這是那兒的傳統工藝品,還能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後一句恐怕隻是馬爾科姆拿來哄小孩的。他實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讓一個負責碎堅果的夾子來保佑家宅平安。


    陳薇沒有提出反對,因此他把那個胡桃夾子從床上撿了起來。透過人偶畫成尖角狀的牙齒,他的確能看見裏頭隱隱約約有兩片金屬。人偶背後還有個把手,用於控製嘴部零件開合,夾毀一些藏在堅果殼中的微縮宇宙。


    他抓著把手搖了兩下,假裝人偶在對他說話。用這東西來夾核桃實在是種無必要的浪費,除非它過去曾是店主這一生最大的仇敵,遭到詛咒而變成如今這把華麗精美的胡桃夾子。沒人敢擔保這種事不存在,畢竟他在寂靜號的臥室裏還掛著一隻被詛咒的鴿子標本。


    羅彬瀚懷著一絲尊敬緩緩把胡桃夾子放回床上。現在他開始覺得那個紅頭發的外鄉人統治著這家店也不無可能。也許他真是從外太空來的,帶著用他死敵的屍體做成的胡桃夾子。第一步是君臨“槍花”,第二步可以考慮征服整個世界。學四級英語隻不過是這場宏圖大業中的一個階段性小任務。


    “其實外麵的兩個人我都不認識。”陳薇說,“不過,那個紅發的男人這兩天都在。我想他是這裏的常客吧。”


    羅彬瀚表示十分失望。


    “就是說店主不在?”


    “我想是出去了吧。經常有這種情況的。”


    “他就沒想過要賺錢,是吧?如果我走的時候順便從櫃子上拿幾瓶東西,他也根本不會在乎。”


    “那可不行。當著我的麵盜竊,我是有責任要製止的。”


    羅彬瀚瞄著桌上隻剩下淺淺一層的酒瓶,掂量某些不恰當的言論是否會招致報複。最後他還是決定什麽都不說,因為陳薇很顯然也是這兒的常客。對這位毫無金錢欲望的店主來說,陳薇要麽是個親近到足以白吃白喝白住的朋友,要麽就是個從天而降後便無法再驅趕出去的惡霸。


    他說不準陳薇會是哪一種。自他第一次見到她以來,她都表現得非常禮貌(特別是和荊璜相比)。她從事著(據莫莫羅說)非常崇高的工作,她戰勝過無數的邪惡,拯救過無數的生命,因此而能得到宇普西隆的讚賞。這比任何形象上的證據都要有力。可她總令他覺得不對勁,就像看到一隻兔子長著鹿的角。


    不知不覺,他又開始盯著陳薇的眼睛。而在同一個時刻裏,陳薇也正在桌後端詳他。朦朧的燈光讓她看上去甚至不像活人,而是一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美塑像。而那些麵部的陰影像是刻意塗抹上去的,在她臉部形成了一個非常獨特的表情。在刹那間,羅彬瀚感到似曾相識。他見過這個表情,但不是在周妤臉上,而是在更近的時候。就在不久以前,雅萊麗伽不就用類似的神情看過他嗎?就好像她為他感到難過似的。而陳薇,或許是因為少了雙訴說情緒的眼睛,顯得更加遙遠和客觀。她真像個目睹一場悲劇演出的觀眾。


    羅彬瀚為這個念頭發出幾聲模糊的咕噥。連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抱怨什麽,無怪陳薇疑惑地請他再說一遍。


    “你的眼睛,”羅彬瀚說,“就……你知道自己的眼睛很特別嗎?”


    他是在說完這句話以後才發覺它多麽愚蠢和別扭,但那的確就是他腦中所思慮的事情。而陳薇好似早已知曉他的感受。她微笑的樣子仿佛已經習以為常。


    “眼睛……或者說視識,對我來說有點像是胎記。你們有那種傳說吧?胎記是和前世關聯的記號。”


    “而這是真的?包括我肚子上的一顆痣也是?我一直覺得它長得有點像隻壁虎。”


    “那是兩回事,羅彬瀚。一般來說,陷阱帶的浪潮是不足以產生太明顯的約律現象的。對你們來說,不必把無法證明的事太放在心上,這樣應該更有利些。”


    羅彬瀚隻能表示自己非常遺憾。他本來相信自己肚子的痣是從屁股附近慢慢遊過來的。陳薇用她那雙“前世信物”略略看了羅彬瀚的肚子一眼,非常確信地否決了他的理論。


    “你的眼晴是能透視怎麽著?”羅彬瀚有點不服氣地問。


    “非要這麽說的話也可以,不過並不是你想的那種透視。我能看到的是一種更概念的東西。用你們這裏的字眼來形容的話應該是……”


    “道?”羅彬瀚說。


    “是‘法’。”


    羅彬瀚聳聳肩膀,腦中隻浮現出一片平坦而光亮的頭皮。他識趣卻不太真誠地恭維道:“這和你的綽號挺搭的。”


    “那個也是兩回事,羅彬瀚。‘法劍’這個稱號其實並不屬於我,而是我師父過去所使用的一種技藝。因為現在他已經不再使用,而我也是這門技藝唯一的傳人,所以就以此來作為呼名使用了。”


    “明白了。”羅彬瀚說。但他也承認自己可能不是完全明白。


    “我和荊璜來自於同一個國度,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吧?如果不考慮派係問題的話,我們兩個姑且算是同門。不過事先說明,除了師父的劍法以外,我沒有學過其他的術法,也沒有正式被記為教派內的弟子。所以我不能算是山中人的一員。”


    “但你為什麽不學?”


    “因為我是被赤縣所拒絕的——並不是山中人拒絕我,而是那個國度本身不接受我。”


    “你是說,土地?”


    “這麽理解也沒錯呢。就是這麽一回事。就像別的古約律不能輕易地離開故土,我則是剛好反過來,要盡量避免返回故土的類型。”


    “那對你有害嗎?我是說,除了你不是山中人以外,還有別的麻煩?”


    陳薇沒有作答,可是臉上卻呈現出明顯的苦惱。於是羅彬瀚知道了那個她不願詳細說明的答案,而不知怎麽,那突然讓他對這件事有了興趣。


    “為什麽你這麽特別?”他點點自己的眼皮,“這和你的前世有關?”


    “正是。”


    羅彬瀚揣測道:“你前世是個大壞人?”


    “要是所有的壞人都會被土地拒絕的話,能夠在外麵活動的古約律想必會多不少呢。”


    羅彬瀚揉了兩下眼睛。他感到陳薇在說這句話時細微的譏誚意味非常耳熟。可是隨著她煩惱地發出歎息聲,那種錯覺也隨之消失了。周妤的不快總是陰沉而隱晦的,陳薇卻好像並不打算隱瞞自己的情緒。她的苦惱就和平時的姿態一樣坦率。


    “雖然這些事情沒有向你隱瞞的需要,但要從頭說起的話恐怕就太長了。簡單地說,赤縣不接受我是因為會引起危險。雖說轉世以後,作為人格的性質已經不同了,但在土地的眼裏仍然是一回事,因為真正重要的是所關聯的概念。要比喻的話,不同的人格就像是裝飾不同的打包盒,而概念是包裹在裏頭的食材……這樣說可以明白嗎?”


    羅彬瀚決定這一次要坦率地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他茫然又堅定地搖頭,同時也不忘發出真心的讚美。


    “你這比喻很襯衣服。”他誇獎道,試圖增添一點積極友善的氛圍。


    陳薇完全沒在意他徒勞的努力。她猶豫了一會兒,明顯是想開口說什麽,可最後卻隻是搖了搖頭。


    “放棄我了?”羅彬瀚惋惜地問。


    “你確實和周雨說的一樣,性格非常奇怪呢。不過並不是這麽回事。我隻是在想應該用什麽形式和你說明……以前有個性格惡劣的人編了一個關於我的身世的故事,還把那個故事告訴了周雨。”


    羅彬瀚不假思索地說:“那我也要聽。”


    “不。那個故事……總覺得編成那樣是在惹是生非。”


    “講出來讓我評判一下?”羅彬瀚滿懷期盼地提議。


    然而陳薇隻是微笑著搖頭。她顯然打算要把這個惹是生非的故事保守到底,但羅彬瀚並不特別失望,因為秘密隻要有第二個人知情,就絕不會再成為秘密。他今晚回去就要敲周雨的房門聽故事。


    “來講一個我所知道的故事吧。”最後陳薇如此說道,“從前,有一個無形卻很強大的精怪,它是從無數死者的意識裏誕生的,因此也沒有自己的意識和名字。直到有一天,它被一個精通法術的女巫察覺了,並且為它塑造了一具身體。自從以後,精怪就以人的形態生活,並且也模仿人的行為做事。或許是因為它並不是真正的人,所以總想在模仿的事情上做到盡善盡美。它……想要成為一個完美的人。”


    “完美?”


    “我一時也想不出更合適的詞匯了。非要具體地說,就是想要成為‘合乎人的標準的人’:以人的視角觀看,以人的手段行事,以人的道德評判,最後達成的也是人的功績。雖然這一切對精怪來說毫無意義,但是在‘扮演人’這件事上來說,必須要得到人的普遍認可才算成功。用人的方法成為被認可的人。通俗點說就是,在不使用精怪力量的前提下,成為被世人認可的……”


    “英雄。”羅彬瀚用奇怪的語調說。


    “但是最後還是失敗了。”


    “哼呣。”


    室內寂靜無聲。那個海盜皮的胡桃夾子用它陰險突出的、好像某種爬蟲類的黑圓眼睛與羅彬瀚對視。它的嘴巴半張著,悄無聲息地哈哈大笑。


    “要說失敗的主要原因,我也並不能斷言。精怪得到的並不是一具非常合適的身體,或者說,塵世中本來就沒有合適它的身體,所以其實也很難像常人一樣行動。除此以外,大概還有其他的種種阻撓,最終得到的結果並不如意。”


    “失敗乃成功之母。”羅彬瀚沒頭沒腦地說。


    “發覺自己無法達成願望以後,精怪就徹底放棄了塵世的生活,獨自隱居在深山裏。直到有一天。塵世中又出現了另一隻危險的精怪。後來的這一隻精怪是從眾多走向沉寂與靜止的事物中出現的,而且早在很久以前就得到了一具堅石塑造的身體,所以行動起來要比第一隻精怪容易得多。這隻擁有石身的精怪並沒有要照人的方式生活的想法,而是另外創造了許多石身的生命,把它們作為自己的同族與仆從。這些石身之物壽命長久,不知苦倦,給塵世裏的凡人帶來了很大的災禍。山中人聽說了這件事,就要想方設法治理,而隱居在山中的精怪也決定幫忙。”


    “叛徒!”羅彬瀚譴責道。


    “……雖然中間的過程裏出了許多波折,最後石身之怪還是被山中人擊敗了。原本,山中人計劃要將它的身體毀去,讓它重新成為無形的精怪,所能引起的禍患也就會減少許多。可是當隱居者見到石身之物時,或許是因為同情的緣故,反而不願意把它放逐回無名的精怪。於是它不計代價地嚐試著把石身之物轉變成另一種形式。我想起初隻是要做成人的樣子,可是,或許是自己未能如願的遺憾過於強烈,它開始不自覺地塑造一個理想中的形象:身軀不會因脆弱而朽壞,性情不會因本質而扭曲,人格不會因力量而抹滅。除此以外,還要以人的技藝和人的道德行事。為了從舊的怪物的軀殼裏塑造出這樣一個形體,它用盡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力量。而到了最後一步,為了讓塑造出來的坯體穩固,它把這件事托付給了山中人,自己則回到隱居之地,發誓再也不和自己的作品見麵。為什麽非要這麽做不可呢?大概也是那種追求完美的欲望導致的吧。似乎是認為不完美的創作者也會毀掉作品本身,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兩者毫無關聯……不管幾次想到這件事,都還是覺得無法理解。”


    “我理解。”羅彬瀚苦悶地說,“我讀過一些修訂版。”


    門外響起杯碗落地的破碎聲。


    687 皮格馬利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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